江微挣扎了良久，失魂落魄地化为人形。
方才那股气息帮他压制了魂魄暴动，可它太过霸道，江微面色惨白，从掌心到唇都是冰的。
他贴着地毯，暖了许久身子，才走到殿外。
殿外的小亭里，苍穹剑尊与兰亭仙尊相对而坐。
白衣人的面容，在茶水的雾气里显得柔和。
他气息温润地开口：“……小师弟装成江止，一来可以避免临时更换大典主持，节外生枝，二来可以坐实青鸾尊者并未失踪，为仙宗开秘境找青鸾多争取些时间，不知师祖为何突然变了意向……小师弟来了。”
剑尊看向江微。
江兰亭起身：“师祖恕罪，弟子先去看看小师弟。”
少年轻轻勾起笑容，对他道：“许久不见了，师兄。”
江兰亭唇角带着笑，一身清竹气息，席卷了江微。
他已许久没见过江微真实的容貌。如今一见到，不禁有些愣神。
且情不自禁。
他微微俯身，抱住了少年。
江微身子僵硬了一瞬。
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他伸手推了推江兰亭，却被人捏住了手腕，抱得更紧。
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了红痕。
“小师弟，师兄好想你。”江兰亭带着笑意，贴着江微的头，往下贴紧了，聆听他的心跳。
怀中的少年陡然消失。
小红团子从他怀里蹦出去，而后恢复人形。
少年退了五步，有些不自在地对他颔首：“师兄别来无恙。”
他的视线落在苍穹剑尊身上。
像是求助。
他的三个徒孙中，兰亭与江微兄弟二人有过龃龉。那件事后，江微与江止自请出去历练了许久。回来后两人对兰亭态度一直不好。
苍穹剑尊神色不动：“江微去一旁玩。”
江微很是松了口气。
却听江兰亭道：“稍等。”
一袭白衣出现在少年身前。
江兰亭拿着一个红玉的发冠。
是护魂的法器。
江兰亭动作灵巧而温柔，为少年束好了发。
一袭绝艳的红，衬得江微面色也好了些。
江微勾唇：“我才回来一会儿，师兄连我魂魄受伤都知道了，多谢师兄关心。”
他话中带刺。
指责江兰亭监视他。
江兰亭只是笑：“见着你才知道你是魂魄有伤，师兄还备了滋养肉身的法器，幸好没用上。”
气息平和包容，像一个兄长，在与任性的弟弟耐心解释。
江微看着他。很快移开视线，道了声：“我去一边凉快，师祖师兄你们聊。”
江兰亭笑着目送他离开。
江微走到角落，化成团子，蹦上树，在一旁听他们说什么。
那两人自然能发现他的小心思，但没人管。
小师弟愿意接近他，江兰亭求之不得。
剑尊则无所谓。小伴生凤凰做什么，都没有影响。
但很快就有影响了。
江微跳上了一棵雪梧桐树。
雪梧桐树枝繁叶茂，灵气充裕，却在江微压上的一瞬间，轰然倒塌。
入眼的绿里，一颗红团子被抛出来。江兰亭略施术法，红团子朝着两人飞来。
江兰亭伸手，想要接住他。
江微却身不由己，向另一只惯于握剑的手飞去。
江兰亭微微垂眸，收回了手。
小师弟再一次从他指尖溜走，说无动于衷是骗人的。
指节暗暗捏紧了。他面上仍一派平和：“让师弟受惊了。师祖，这两棵树，一棵是我听闻小师弟回来，刚为他移植的雪梧桐。另一棵是之前种下的……是伪灵木。”
伪灵木，听名字便知道了。
——伪装成真正的灵木，仰人鼻息以苟延残喘。
与喻鸾尊者异曲同工。
江兰亭的目光投向了江微：“伪灵木的生命力，远不能及灵木。这株模仿了雪梧桐，真正的雪梧桐移植过来时，却不愿意附庸于雪梧桐，便被夺光了灵力。”
地上满是稀稀落落的木片，是伪灵木的残尸。
江兰亭捡起一块，轻轻一捏：“再无生机。”他又淡淡道：“不过这株伪灵木活得也够久了，若是从前便不愿意模仿雪梧桐，早被旁的灵木夺光了灵气……算起来，这些时日还算它偷来的。”
细碎干燥的粉末，从他指尖滑下，在阳光下显得死气沉沉。
江微知道他在说自己。
师兄从来就告诉他，要听师兄的话，不要抛头露面，外面太危险。
江微前世傻乎乎地信了。恢复了开始世界的记忆，才觉得此话有意思。
正是因为不抛头露面，外面才永远危险。
“江微，你以为呢？”剑尊把江微放在了石桌上。
江微化成少年模样，素色道袍上笼了一层火红的纱，赤着脚坐在石桌上。
雪白的足，在红纱之下若隐若现。
足尖向前些，便能踢到江兰亭。
江兰亭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就这样拖着他的脚腕，把他抓回消玉峰关起来。
这只灵巧的小鸟该被这样对待。
江微蜷起小腿，凑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兰亭。
“师兄不如直接说，我不乖乖扮演兄长，你便要毁了我？那样说不准我就会乖乖听话了。”
那只脚缩回了衣裳里，只能看见一个弯曲的弧度。
江兰亭有些遗憾，扬起头来。
“师兄是为了你好。”江兰亭无奈地笑，“此等大事，师兄何时害过你？”
“我早就不该期待你。”少年轻笑一声，眉目冷清了些，转头看向剑尊。
“师祖问我怎么看。”
艳丽的面容，少了那分天然的笑意，像极了那只高傲的凤凰。
剑尊几乎以为，是青鸾回来了。
但转瞬间，江微便又勾起笑容。
连笑也显得矜持讥讽。
他一扬手，赤红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枝繁叶茂的雪梧桐，一树霜叶在火中熠熠生辉。
热浪翻滚，梧桐木在火中滴出灵液，蒸腾了，飘散至逍遥仙宗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凤火，才能灼烧出雪梧桐的灵液。
修士们感受着灵液的滋润，停下手上的事情，抬起头来，望向慕道峰，感谢凤火给予他们的馈赠。
却有人发觉，这次的凤火，与从前青鸾尊者的不尽相同，像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凤凰归来的消息，在这一瞬传遍了整个逍遥仙宗。
即便江兰亭再想隐瞒他的行踪，也无计可施了。
火还没烧完。
少年的发被热浪蒸腾起来，他垂着眸子看向江兰亭。
一簇火苗化作火凤，冲向江兰亭。
气焰嚣张，仿佛要舔掉他的双眼。
——却在他面前半寸烟消云散。
从前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少年，笑靥如花地压下身子。
江微的吐息，落在他的耳侧：“可惜了，我不是伪灵木，兄长也不是雪梧桐。”
江兰亭垂下眸子。
小师弟脱离了他的掌控，这令他不安。且冲动。
他伸手环住江微，按住那只肖想许久的脚腕，在少年身上深深嗅着。
像是逮到了猫薄荷的大猫。
江微被他蹭得极痒，拼命挣脱，却只能被环得更紧。
“师祖！”他没办法了，带着哭腔叫出声。
一道巍峨的剑意应声压下，带来浩瀚的威压。
威压是冲着白衣人来的。
江兰亭喉头一热，却没松手，就着这个姿势，把江微抱下了石桌。
他强撑着，笑道：“你在师祖面前坐了多久了？别这么放肆。”
江兰亭抬眼看向剑尊。
剑尊陌然与他对视：“莫伤了他。”
江兰亭忽然察觉了危险，却不知危险从何而来，下意识想搂进江微，怀中却已空了。
少年赤着脚跨过石桌，坐在剑尊旁边，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江兰亭垂下头，掩去眼中的神色，终于松口：“是，弟子不该质疑师祖的决定。”
“只是小师弟以自己的名义行事，多少会有不便之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来消玉峰寻师兄。”
少年惊魂未定，闻言愣怔了一瞬，笑着道：“好啊，谢谢师兄。”
反正打死他都不会去找师兄的。
苍穹剑尊看了一眼江微，眸光微动：“找本尊亦可。”
江微：“嗯？”
剑尊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江微：嗯嗯？
·
当夜，剑尊与江兰亭都已离开。
江微化成小团子，站在一面大铜镜前，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尾羽。今天烧过雪梧桐后，整个尾羽都黑了。再这样用凤火，他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黑漆漆的团子。
江微：要丑哭了。
小团子颓废得躺倒在毛毯上，觉得自己啾生无望。
一股熟悉的清凉气息席卷而来，在江微身侧转了转，以为他魂魄又有异动，要帮他安抚。
小团子一鼓一瘪，吐息温热匀长。仿佛是察觉他并没有受伤，那气息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了。
急匆匆赶来，灰溜溜回去。
没发现自己身后缀了一只隐匿了气息的小红团子。
气息七拐八拐，藏进了后山。
后山极阴森，月光温柔地撒在慕道峰的每一个角落，却融不进后山。
小团子站在山门前，歪了歪头。
他面前是一个供奉的“祠堂”。
规规整整的，上面供奉着瓜果，还是新鲜的，看上去可口诱人。
谁会在荒无人烟的后山放个祠堂？供奉了什么人？
江微不解，小团子走近了两步，看见那人牌位上模模糊糊地写着几个字。
他还没看清，身后却传来一句喊：“喻鸾尊者，请不要进去。”
是师兄派来的道童，叫思缘。
一袭红衣的少年，乍然出现在月光下。
他目光仍盯着牌位。
“师兄知道我要来？让你来堵我？”
思缘见他还想往前走，不由焦急：“山中危险，确实是仙尊派弟子来，免得尊者受伤。但弟子是夜里发现尊者不在，才赶了过来。”
“里面有什么？”
思缘沉默了一下。
“三百年前应劫而出的万鬼之主，无明尊者。”
无名尊者。牌位之上，确实是这四个字。
可后山里的气息，江微有些熟悉。
在月光下，少年长身而立，身形缥缈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化作血红的雾，消失在天地间。
他轻轻举起手，朝着牌位轻轻一礼：“多谢尊者今日相助。”
山中传来一声轻叹。
滔天的鬼气，从山中爆发出来，仿佛要吞噬了江微。
少年仍无知无觉地行着礼，一袭红衣在鬼气之中飘摇。
“尊者小心！”思缘焦急地喊出，却还是晚了一步。
鬼气气势汹汹，吞噬了江微。
·
眼前是浓重的阴暗。江微什么都看不见。
鬼气虽凶悍，却没有杀意。白日里安抚他魂魄的，就是这种气息。
江微心跳得极快，却没几分害怕，轻轻抬起头：“你要对我做什么？”他轻轻勾唇：“需要我做什么来报答你？”
厉鬼是凶物，而凤凰是祥瑞。与厉鬼扯上因果，对江微来说，有些危险了。
即便今日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也要偿还了今日这位无明尊者救他的因果。
在浓重的鬼气之中，一袭素白的身影缓缓走近。
江微脚下为动，那人却道：“站住。”
江微乖乖地不动了。
那人似是笑了一声，缥缈的身形，没过多久就来到江微身边。
他一把抱起了少年。
江微身子一轻，轻轻睁大了眼睛，缩着身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少年骨架纤细，抱在怀里轻轻一抔，像是下一息就要化成飞鸟，离他远去。
无法掌控他的感觉并不好。
风凛轻轻一颠，少年的手臂便慌张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杀伐果断的鬼主，轻轻垂下眸子，掩去眼中的笑意。
一点鬼气砸在江微头上。
滋养魂魄的至宝，师兄今日刚送给他的发簪，在鬼气下毫无抵抗之力地破碎。
“我救你一命，又坏你法宝。如此，因果也算抵消了。”风凛轻轻将他放下。
江微背着了地，仍勾起身子，努力地看着他。
风凛面上被鬼气笼罩着，看不清面貌。
江微骤然想起，这股熟悉的气息，他曾在哪里感受过。
在地宫里。
那个帮他凝聚魂魄的人，身上便是这样的气息。像是春风拂过冰湖，带来水波的清爽。
他伸长了手去够：“是你……”
少年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你是地宫的主人啊，我想见你好久了。”
怀抱着他的人僵了一瞬。
“别说想我啊。”风凛喉头微动，眸光轻闪，心中挣扎良久。
最终俯下身子。
“算我欠你一个因果……先别动，好么？”
他真的……好久没见到江微的人形了。他不想让少年害怕，便只能克制着，轻轻亲昵他一下。
“什么？”少年问。
鬼主没有回应他，江微开心之余，稍有些紧张，指尖轻轻地勾着，被人一把握住。
冰冷的气息，贴着江微灼热的肌肤，激得少年打了个寒颤，一抹绯红从手臂上晕开。
主人还无忧无虑地快活着，身子却像是害羞了。
江微的眉心凉了一下。
满身鬼气的男人拥住他，勾着唇，在他的眉心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