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深宫,萧瑟肃寒。藤木烛架上,点燃了数百盏红烛,照得玉锦宫上下亮堂。
听到宣珏要来玉锦宫时,谢重姒微微蹙眉。
“今儿不是十五么?”她久困宫闱,过得快要忘了日子,只记得方才看到一轮圆月明朗,“他不去皇后那?”
初一和十五,帝王入正宫。
虽说这皇后娶得活像摆设,总归还是得做个样子。
“回娘娘,陛下说中秋佳节,想与娘娘共度。”前来通报的宫娥,低眉敛目,恭谨而道,“即刻便到。”
玉锦宫承帝王恩宠,巍峨富丽,根根殿柱雕龙刻凤,块块地砖镶金嵌玉。
地砖上,地毯雪白柔软,生了暖烘烘的地龙。
宫娥只觉得,哪怕是皇后的凤寰宫,都未有如此奢侈华美。
谢重姒懒洋洋地回道:“不见。”
宫娥下意识地“啊”了声,迷茫抬头。
就越过成群的宫女太监,见到贵妃榻上,这位宠冠后宫的前朝公主,正赤足而靠,左手撑着螓首,右手拿书,语调漫不经心,根本没把所谓的帝王宠爱放在心上。
见宫娥看她,谢重姒放下书卷,不辨喜怒地重复道:“本宫说,不见。让他滚回去。”
那双看过来的杏眸,如雾中朝阳,美艳灵绝。
饶是有怒意,也让人看得心痒神往。
宫娥被那胆大包天的“滚”字吓了一跳,但也暗忖:“不怪陛下起兵谋反后,还留这位前朝殿下一命,甚至荣宠不断……”
别说男儿,她这么个女子瞧着,都万分心动。
怕只要玉贵妃一个眼神,多的是甘愿赴汤蹈火的人。
这宫娥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太久了,谢重姒不由皱眉,宫娥也回过神来,慌忙低头,看向地上雪白羊毛软毯忐忑。
谢重姒却“咦”了声:“抬头,新来的?这么紧张,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难得见到新面孔,她赤着脚踩地,丝织密金纹裙摆,扫过右足脚背处的千瓣牡丹纹身。再一踏入地毯,像是白毯上,生了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谢重姒向拘谨的宫娥走去,离她三寸站定,笑道:“本宫问你话呢,抬起头答话。”
宫娥紧张不已,咽了口唾沫:“奴婢一个月前刚入宫中,在张公公手底下办事,负责敬事房安排。”
“张岚那厮不敢触我霉头,让个新入宫的丫头片子顶祸?”谢重姒啧了声,“有出息。”
谢重姒嘴里“没什么出息”的张岚,在宫娥眼里,是首领太监,顶了天的大红人,她不好吱声,好在谢重姒也没要她附和,又道:“刚入宫的话,对外头情况应该很了解吧?问你个事儿——”
谢重姒轻笑了声,像是谈起无关紧要的话题:“戚文澜最近如何?”
宫娥只觉当空炸了个响雷。
戚文澜……戚将军,镇守边关的大将。
谢家尚统江山时,戚将军的亲姊是皇帝宠妃,戚将军也同玉贵妃自小熟识,青梅竹马。
据说上次戚将军回京述职时,在太极殿和陛下起争执,大打出手,起因就是这位玉贵妃。
宫娥后背登时吓出冷汗。她也听过风声,陛下最近在紧急调动军师令。
无论是否调动戚将军的人手,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谢重姒笑得愈发瑰灿:“怎么?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宫娥被那笑晃了神,不由脱口而出,“今上调动军师令,其中恐有戚将军。”
谢重姒像是有些意外:“嗯?这多事之秋,边关重镇,也要调动么?调他回来,谁能顶的上?”
刚问完,又反应过来,这些军机要闻,朝中大臣都未必清楚,何况一个宫娥?
谢重姒自嘲一笑:“罢了,你回去吧。”
宫娥松了口气,俯首退去,转身走出内殿,还未走几步,撞见个身影,大惊失色,立刻匍匐伏跪:“……陛下。”
来人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他紫金竖冠,玄黑长袍,负手而立。
生得倒是副温润淡雅的好相貌,可他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周身便有了染血的煞气。
正是两年前骑兵造反、登基称帝的宣珏。
宣珏眉骨罕见地萦上几丝阴郁,又转瞬消失,只压下怒火,淡淡道:“下去吧。”
宫娥这才试探抬头,用余光窥探,见陛下的确是和她说话。又见跟在陛下身后的赵岚公公,朝她点头。
她松了口气,道:“是。”
起身垂首,退步离开。
说来也怪,明明陛下年少时在望都就君子之名远扬,瞧着更是矜雅清俊,若非发怒,也平易近人,可、可她就是怕他。
不止她,很多人都怕。
因为这位新皇实在手腕了得,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这很多人,显然不包括谢重姒。
她听到宣珏的话声,瞬间敛去了笑意,眼皮一掀,看了眼缓步走来的宣珏,又看向小宫娥被吓得微微发抖的背影,有些索然无味。
便干脆转身落座,自顾自翻起看了一半的书来。浑身上下摆明“不欢迎”。
宣珏也不恼,语气温和,续着谢重姒方才的问作答:“田阳四十万军队,下月去西境边关,顶替文澜。他若交接得快,能赶上秋猎回望都。殿下是想见他了不成?”
这声“殿下”让谢重姒浑身一震,听出宣珏明里暗里的威胁。
自从宣家满门抄斩后,她愈发看不透她这位驸马了。
戚文澜镇守西北边境,五年来将敌寇尽数歼灭,但战况不再紧急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被取代顶替、卸磨杀驴了。
谢重姒:“不想。”
此时说想,就是要戚文澜的命。
她心烦意乱,将书搁置一旁,就见宣珏目光扫过她未穿鞋袜的足,微微蹙眉。
侍女兰灵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道:“娘娘,奴婢替您着袜。”
谢重姒动作一顿,这时,赵岚低眉顺眼地带着御膳房宫人上菜,一道道美味珍馐摆入,甚至真的放了三盘精致月饼。然后,赵岚躬身道:“陛下,膳食备好了。”
这不知哪里点燃了谢重姒的怒火,她脱口而道:“我赤着脚你也要管了?!还有赵岚,本宫不饿,将那桌子撤下去!”
即便她近三日都胃口乏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赵岚左右为难:“哎!”又大惊失色。
只见谢重姒抄起手侧的书,就向宣珏砸去。
书册当然未砸中宣珏,他侧身躲过,书便撞向后面瓷器盘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咣当声里,一室的宫人惶恐下跪,大气都不敢出。
不仅仅是因着怒气冲冲的谢重姒,还有同样动怒的宣珏。
宣珏轻笑了声,那双桃花眼底,酝酿雷风暴雨,黑沉压抑。
半晌后,他行至谢重姒面前,俯下身来,像暴怒的雄狮圈出领地,将谢重姒困在贵妃榻的方寸之间,然后慢条斯理地道:“既然重重不想用膳,也不想着衣,那就不勉强吧。长夜漫漫,可另觅欢乐。”
赵岚登时眼皮乍跳。
他太清楚陛下这种语气了。要是寻常人,早得人头落地。
就算是玉贵妃……
果然下一刻,听到谢重姒戛然而止的尾音:“宣珏你滚开——”
宫人们将头低得不能再低,退出内室。
赵岚后退时,看到那本摊开在地的《群书治要》,眼皮发跳。
陛下当真是太宠着这位玉贵妃了!
再一想到这位被囚深宫的玉贵妃,之前的身份,赵岚更是不安。
大齐最尊贵的尔玉公主,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
父皇死后,兄长登基,对其照顾有加。
要个全家被斩的罪臣之后当驸马,竟也被允了,可谓是生来就没受过磋磨,顺风顺水着长大。
直到两年前——陛下权位登基的那天。
这般骄傲的凤凰,可不好被折断羽翼啊。
只怕陛下一时情迷意乱,终会反噬自身。
赵岚心忧不已,但这种事轮不到他个阉人献策。
以头抢地的御史,从前殿排到宫门口,个个都劝陛下杀谢重姒,以绝后患。可玉贵妃不还好好被养在宫里么?
当夜宣珏是歇在玉锦宫的。
赵岚木着脸杵在殿前,听着寝内压抑的暧昧呻|吟渐熄,才吩咐一直端水捧巾的宫人,进去伺候洗漱。
他怕再去碍谢重姒的眼,只立在门前,望向漆黑冷沉的宫闱与苍穹。不知哪飘来云,遮了中秋十五明亮的月。
他的不安更甚了。
特别是在第二天后,见到沉默良久,转而对着宣珏轻笑开来的谢重姒。
笑如三月桃花。
陛下薄唇紧抿,未说什么。但赵岚注意到,他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赵岚的不安达到极致。
赵岚心知不对。可事关玉贵妃,他不敢劝。
只能目睹陛下予取予求,甚至答应带玉贵妃赶赴秋猎。
赵岚本想跟着一道伺候,可惜秋冷染了风寒,就在猎场最外围帐篷里等候。同其余的随从聊天侃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岚有些疲倦,打算去小憩片刻,就看到小徒弟急急忙忙来找他。
新收的小徒弟惶恐至极,压着嗓子对他道:“师父!陛下和玉贵妃……和玉贵妃双双殁了……”
赵岚登时睡意全无,抓着小徒弟衣襟道:“怎么回事?!有刺客?”
“不……不是。”小徒弟眼中全是惊惧,“贵妃她持弓射了陛下两箭,然后自尽了。”
赵岚眼皮狂跳,来不及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快速问道:“那现在望都什么情况?!”
君王暴毙,皇城不得翻天?
小徒弟沉默了半晌,突然指着外面,道:“您听到了吗?”
赵岚当然听到了,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他脸色倏地一变,外衣都来不及裹,慌忙奔至高台。
只见远处,整齐划一的军队铠甲闪着银光,而旗帜翻飞,火红为底。
那是属于戚家军的军旗。
高台下方,小徒弟缓缓道:“……戚将军率兵入望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