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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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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老天爷闭着眼睛,大雪下个不停,下得底下的人都快傻了,第七日的时候周鹤岚见雪势不减,当机立断,命令全县躲进地窖,没他的命令不许出来。

“可是大人,那你怎么办呐。”

阿黄迟迟不肯关上地窖盖子:“大人,让我跟你一块儿帮忙吧,我绝不给你添乱,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你一个在外头,我们实在不放心啊。”

外头的周鹤岚纹丝不动,一向温和友善的地主此刻不再和颜悦色,厉声说了句“不需要”,抬脚“砰”的一声踩下了盖子,将阿黄一家紧紧锁在地窖里,任凭阿黄如何嘶喊,他也不作理会。

阿黄的爹娘劝他不是,不劝他也不是,县民们都知道地主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孤身犯险,但他们不明白地主为何要执意一个人去,县里的男人都跟他吵红了脸,要去跟他一起抗雪灾,他偏不。

“你们看不到雪势已经无法控制了吗,现在咱们就这么多人怎么抗灾!你们若真想帮忙就好好埋着!好好活着!我既然能把这个县办起来,天大的难我也能扛过去!谁再不听命令,抗一句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抗两句我就扒了他的皮!滚回去!都滚!!!”

温柔的地主第一次对他们动怒了。

他们看着瘦瘦小小的地主把一位壮汉的胳膊拧断,无人再敢吱声。

簌簌而下的雪花,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双肩逐渐落满白雪,神情淡漠得近乎冷漠。他拄着单拐站在雪地里,凝望着远方,雪花不断地撞击着他的眼球,他若一尊雕塑伫立在原地。雪越下越大,远处又倒了一家房屋,县民们已经无法分辨是哪家的屋子,就在他们习惯性地回观时,那个身影却被雪帘密密遮盖住,那么一瞬间,众人的脑中竟不约而同地闪现出同一个念想——

神。

阿黄慢慢沿着墙壁滑下,双眼无神地望着上方,透过铁皮,他回忆起曾经与周大人一起瞭望的天空,那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远处的铁厂照常吐着缕缕黑烟,把天空都熏得灰蒙蒙的,他坐在石头上,想着战场上的狼烟是不是就这样,又问他狼烟是不是狼粪烧的,放狼烟非得用狼粪嘛?牛粪羊粪虎粪就不行嘛?

周鹤岚刚巧在吃花生,闻言咀嚼的动作略微一顿,柔声道:“否也,狼粪烧起来烟是浅锗色的,比干柴堆冒出的烟还要淡,还不如普通烟囱冒的烟明显。而且也很难收集到那么多的狼粪,所以烽火台还是多用芦苇、红柳这样的作燃料。”

阿黄点点头,忽地又问:“那周大人,你说,要是我们跟神界打仗,我们会不会就像韭菜一样站着就被天神杀啦?”

周鹤岚更加惊讶了:“嗯?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嘛?难不成你也想跟萝卜头一样当机关师,上场去打仗?”

“没……我早过那个年纪了,也不想去送死。”他把双手往兜里一揣,“我只是想不到神界有啥好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对我们也不闻不问,为啥还能统领六界,君王不都该爱民如子么,这么些年他们为我们做过啥,我心里不服气。”

“那你知道神界为何要封界么?”阿黄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周鹤岚摸摸鼻子,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丢给他。“少年,那你需要补一补六界的发展史了。”

“这是书吗?”阿黄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我不看,我不识字。”

周鹤岚依旧轻声细语,温和至极。“你不识字我识字呀,来,我讲给你听,很有意思的。”

说着他便翻开第一页纸,这时阿黄才发现这是个话本子,左边是画,右边是稀稀拉拉的文字,跟他表妹看的小人书一模一样。

“你看这里。”周鹤岚指着左边画的大圈,里头各色各样的“人”挥舞着东西打斗,还有不少像老虎、长蛇、鸟的在打,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六个小圈,最上头的圈画着一个头戴帽子的人举着剑站在顶端,身后画着类似披风一般的东西,四周再有几笔放射状的黑线当做光芒。底下拥挤着一片鸟兽在为那人欢呼。旁边配文正是“鸿蒙之际,混沌初开,世间纷乱不堪,战火连绵。神界创界天帝太昊率领上古神兽率先占领九层清天,确立神界六界至尊的地位。其后仙、人、妖、冥、魔相继占领六界其他境遇,六界各司其职,共同维系着世间太平。”

阿黄眼睛陡然一大,瞅瞅书页上几笔画成的“人”,再看看旁边的“太昊”二字,不可思议地说:“这就是太昊天帝?天帝,就长这样?”

周鹤岚楞了一下,忙道:“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鄙人画艺不精,天帝当然不长这样,天帝帅得很,非常帅,无比得帅。”阿黄想想也觉得是,好歹是六界之主呀,长得太丑也不好跟六界交代呀。他又指着“太昊”天帝脚下的那条长长的东西问:“这是啥?”周鹤岚笑:“这是天龙。”阿黄又指左边那两只涂得红红的鸡,“那是两只是凤凰,这个是凤,这个是凰,他们俩是一对儿的,两口子。”“那这个呢,”通过刚才的学习,阿黄认出来那长长的东西就“龙”,但为什么要在它身边画根蜡烛呢?

“因为那是烛龙。”周鹤岚满脸认真地说,“它是天龙的近亲,神界除了天龙就属烛龙最大,能操控冰雪,还能控制时间,可牛逼了。”阿黄一惊,“能控制冰雪,还能控制时间,哇,太厉害了吧。”

周鹤岚忙不迭地跟着附和着:“是呀是呀,可厉害了。但是后头还有更厉害的哦,你知道盘古大帝不?”

“盘古大帝我知道,还有这个我也知道,这是泉客氏!盘古大帝造出来的泉客氏!”阿黄很聪明地认出脑袋上顶了个圈的人就是万世之祖——盘古,他手上画那个圈便是盘古大帝特有的至高无上的造物之力,另一手上的那条鱼便是盘古大帝造出来的氿渊泉客氏。

周鹤岚对他的聪明非常满意。“对的对的,这是在远古时期,各界都在为了地盘打斗,盘古大帝被太昊天帝的凛然之心打动,便造了氿渊泉客氏助阵,帮神界早了万年创界。神界气运是提上去了,可却损了下五界的运头。”

天地大道,无人可控,也无人有资格控,就是创界开天地的盘古大帝也控不得。天地间的命数冥冥中早有定数,万物皆有自己的轨迹,扰乱者定会受到天罚。

于是,盘古因擅作主张受到天罚,神元俱归于六界,只留颅脑化为九方台,以万物之主代行其权,维护世间阴阳平衡。天佐辅佐其主,分管世间正邪平衡,天佑协同天佐,同时也为下一任万物之主。

受盘古大帝之训,九方台不得干扰六界气运,违者将受到万劫不复之罚,死无葬身之地。神界为感恩盘古大帝,特设四方长老协助九方台事物,一切都格外安生太平。画上的七人围着篝火,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四周稀稀疏疏地画着小花小草,好笑,却莫名温馨。

周鹤岚再翻了一页,可没想到背后却是一大片刺眼的血红,把阿黄吓了一大跳。“呀,这咋啦!”

周鹤岚歉然:“啊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涂料弄在上头了。”转而继续为他读着旁边的文字。“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万年之后,冥界三途川附近衍生出可吸食万物精血的怪物——三涂之妖,世间平衡瞬间大乱,六界齐心协力攻抗三涂之妖,可一入它的彼岸花阵都成了它的花泥,六界里哀鸿遍野,白骨森森,俨然一片花海炼狱。

六界之尊齐求九方台而不得,无奈下六尊以自身化结界,将三涂之妖封印于一处秘境,六界苍生这才得以解救。而后六界同声讨伐九方台,九方台被封,保存在九方台内的各界宝物全都散落六界,与曾经的万物之主一样,多年来了无踪迹。”

“与此同时,被盘古大帝亲手创造出的氿渊泉客氏据理力争,惹怒众神,便被神界流放到下五界,却不想遭到妖界追杀,全族覆灭,神界追悔莫及……”画页顶上的小房子被打上大大的叉,最底下一群人围着一条眼睛画上叉叉的鱼哭泣。

周鹤岚看了眼完全沉浸其中的阿黄,缓道:“于是,世上便再无纯水之力,水行势大减,世间五行大乱。在这场鏖战里,神界是主力,伤亡极其惨重,之后神魔两界又爆发了三次‘清秽大战’,神界疲乏至极,实在无力管理下五界,万不得已才作此下下策。”

周鹤岚指指上头,说:“你看那,是不是像有几座仙岛,那个地方就是仙界,神界还在更高的地方,就是到了仙界也瞧不见。”阿黄有点惊讶地抬起头,顺着他的指向,他当真在遥远的东际窥见一些细微,只是浮云遮眼,肉眼凡胎的他看不深,唯一的观感便是遥远——遥远得超出他几辈子的认知。

“那里就是仙界?”周鹤岚粗眉舒展,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是呀,仙界就在那里,我们身处六界,虽然不一定能有机会去,但每个世界的分布还是要知道的,同来这世上一遭,不能走得太不明不白呀。”

阿黄捂着嘴无力地滑下,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天的交谈他永远记得,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么认真地给他讲故事,给他讲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人活一场,起码要活个明白。

他的笑容是那样温和,温和得好像不会生气,可他这次生气了,他把所有人都敢进了地窖,却把自己留在了外头。

泉客氏覆灭,五行大乱,下头春季瘟疫肆虐,夏季旱涝反复,秋季山火频发,冬季不是沙城暴就是雪灾,除此之外妖界还不断作祟,日子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他们这些人本是流民,但胜在运气好,不旦没被路上的杂妖吃掉,反而还住到了燕云县里,这县子风水一直不错,几年来处处风调雨顺,庄稼也长得好,最重要的是一直没有妖物来这作祟,乱世里何处再找这样的宝地,如处再能遇到这样好的地主,可如今燕云县也糟了雪灾,只怕这片净土也不保了。

大雪仍旧下个不停,时间没有任何可怜他们的意思,周鹤岚每天挨家挨户报点、送粮食,告诉底下人外面雪积了多厚,他们的屋子是什么情况。他脸上每天都多一个冻疮,却一直都鼓励他们不要焦躁,不要放弃希望,这点雪没什么的,大不了从头来过便是。

县民们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可周鹤岚不知道,当铁门重新盖下后,地窖里剩下的只有昏暗,方寸之间,皆是绝望。

他们不愿让周鹤岚伤心,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地主,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事实,他们这方天地的五行也开始混乱了,这里,终究是待不下去了……

陈大叔默默擦了把脸,对面传来小儿子稚嫩的声音:“爹爹,我饿了……”

陈大叔吸了口气,声音低虚:“先喝点水吧,等周大人再来一趟才能吃东西呢。”

小儿连连摇头:“我不要喝水,我想吃东西,水都结成冰了,怎么喝嘛……”

昏暗的光线里,不远处的水缸已经碎成了三瓣,瓦片上放着三块冰块,那就是原先缸里的水。周鹤岚之前交代过,因为不知天雪会下多久,他们必须尽量少地进食,尽最大可能保留下最多的食物,就像行军作战那样,跟老天比命硬,比命长。

“有啥不能喝的,直接抱着啃呗。”他想也没想就说了。

他老婆一听不得了,芒刺般的声音狠狠扎着他的耳朵:“你疯啦,这大冷天的让孩子啃冰块,冻着肚子怎么办。孩子饿了你就给他吃口饼嘛,又不是没吃的,你比谁都信那个周鹤岚的鬼话,窝不窝囊!”

她抱下儿子,起身就要拿饼,这举动像颗火星子一下点燃了阴郁的男人,霎时间地窖里同时响起碰撞声与女人的尖叫,接着是一阵更响的杂音,男人女人的骂声搅在一起,各色脏话忙不迭地往外滚,孩子的哭声越发显得无助。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知不知道我们家都要没了,整个县子都要没了,你还有心情吃!”“啊——!你个狗咬的东西!我给儿子吃又怎了,你不好活还得拉我们娘儿俩下水啊!”“我早就受够你了!天天扯个鸡嗓子鬼吼鬼叫,一天到晚喊魂呐你!”“我tm跟你拼了!姓陈的!你不得好死!”

地窖不大,却能一丝不漏地将所有情绪包裹,慢慢发酵,慢慢沉淀,最后变成一触即发的怒火,理智被烧尽,往日再相亲相爱的人,也成为了火力全开的对象——活着,却不给任何希望,逼疯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周鹤岚幽幽叹了口气,面前的雪花被吹远,他拂了把脸,心里暗暗想着,他最后的那些时日,会不会也同现在的县民一样,绝望,而又无能为力——如他那般自负的天才,一生都致力于六界等闲的大业,教他如何眼睁睁地看下去呢?

正在他伤怀之际,耳边一阵吱嘎的脚步声,来的人摇下满头白雪,喘着粗气:“大人,神界派人来抓你了,我们该怎么办?”

“抓我?”周鹤岚十分惊奇,“抓我做甚?”

钱屿摇头:“臣不知道是不是抓你的,按理说,天神下凡处理公务,都是直接一脚去下五界职司的,可这次派下来的却是上三重天的火雨青阳氏,他们下来就没去职司,就跟着我们在底下转,不知道在做何打算。”

“火雨青阳氏?......上古凤凰的血脉?”

钱屿耿直地点点头:“对,上古凤凰的后人,在神界的地位相当于人界朝堂里的宰相,他们还是神界第一的前锋,这任世子还和您哥哥一起斩杀了天魔,可谓能文能武,非常了不得。”

周鹤岚侧目一顿,刚想说“别慌,就算他们到了跟前也不会发现我的”,倏尔话锋一转,直直瞪着他:“诶!你是怎么知道神界派人来了,你不是又睡过去了吗!”

钱屿憨憨一笑,开口说出了让周鹤岚五雷轰顶的话。“大人五世的照顾让臣积蓄了不少力量,如今可以自由醒睡,大人对臣的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特此勘探了四周,一测果真就发现了危险!大人,此地五行已混,神兵逼至,不宜久留,你快些——啊!!!大人!”

周鹤岚登时火气直冲云霄,拽着他的耳朵,气急败坏地吼着:“tnd!还一测果真就发现了危险!你神灵一显,青阳氏找不到的也找到了!你这是在帮我吗,你是巴不得我被抓吧!你是不是天帝派来的奸细啊!”

钱屿一屁股摔在地上,六神吓得离家出走,“啊...那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能被抓回去的,你也不能被抓回去的,怎么办,怎么办呐……”

钱屿陡然流下两行热泪,周鹤岚对他劈头盖脸又一通骂:“你又哭!你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别的不会就会哭!想办法跑啊!”

“怎么跑——青阳氏速度最快,不消半日他们就到了,我们跑不掉啊——”钱屿坐在地上,呜呜呜地捂脸大哭。

周鹤岚胸膛扩张,恨不得将满腔怒火都喷到他头上,可是他不能,他是现在绝境里的发令人,他不能跟手下一样怨天尤人、丧失理智,他要冷静,他要解决问题,大雪没停,他得救人,可是他们要来抓他,这可怎么办。

周鹤岚的脑袋飞速运转,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要解决问题,他千万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

大雪在大年三十那天终于停了,他们听到有人敲了敲铁盖,之后便没了声响,人们稍一用力就把铁盖掀开了,重见天日的人们在半个人高的积雪里疯狂着,尖叫着,兴奋过后大家便开始寻找周鹤岚,刚刚不是他来敲门的么,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大家抄起家伙,一边铲雪一边呼唤着周鹤岚,但是小半天过去了,周鹤岚都不曾出现。大家继续埋头铲雪,忽地不远处尖叫了一声,在土地庙旁边,有人挖出一具尸体,只见那人穿着脏不拉几的长袍,头发像个拖把。

“这个人……这个人是……钱屿?”

县民面面相觑,僵着脖子默默点了点头。

“周大人呢,你们有没有找到周大人?”阿黄推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朝他们走来。“没有,没看到。但这里是土地庙,顺着这条路往南就是大人家了,咱们去他家看看。”

他们正商议着,却听得陈大叔一声划破天的嘶吼,所有人都奔过去瞧。正午的太阳最好,雪光刺白,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积雪将他们全身都打湿,冻得没了知觉。可他们在听到那声嘶吼后心口都不约而同地一沉,不存在什么期待或不期待,脑子里只有一个奔过去的念头。

积雪被人扒开,地上一层厚厚的冰上,静静躺着一个中年人。他的脸已经冻得不成模样,双目紧闭,浑身僵硬,一只冻死的老花猫蜷缩在他身边,他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神睡着了。

一阵暖风袭来,几片红艳如火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小坟前,萧瑟的天地瞬间被片红色点燃,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得清晰明艳,宛如另一个时空降临。

“这里就是周鹤岚的墓了。”

曲顾与裴乔穿着一样的红羽劲装,胸前都绣着瑰丽的金鸟,颈配攒花,双耳戴坠,黑发束得干净又利落。只是裴乔更加乖顺,他的眉头更加高昂,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热烈昂扬。

曲顾绕着小坟转了几圈,忍不住道:“他叫周鹤岚,北海的那位也叫周鹤岚,可他是男人,那位是女人,这位贫苦一生,那位却是六界首富,同一个名字,却是截然相反的生世,还真让人唏嘘呢。”

神界的人数比人界少得多得多,这重名的几率也少得多,这鹤岚二字也勉强算得上风雅,眼前这位“鹤岚”当真完美演绎了这个名字,虽为凡人,却时时刻刻不在为神界宣讲,为官为人都十分清廉,亦如云间鹤、山间岚,人世匆匆一过客,拂袖却留满庭芳。

他伸手揉揉坟上娇嫩的草芽,刚想感叹一番,裴乔却眉头一皱。“曲顾,不得对逝者不敬。”曲顾不以为然:“这么不敬了,我是神,他是人,摸他的坟就是他的福气,冥王是会给他积.功德的。”说着他又在坟顶拍了拍,嘴里念叨着:“鹤岚呐,我再给你多加点功德,祝你来世投个好人家,将来有吃的有喝的,别再受这么多苦了。”

中央的红衣公子身量比裴乔还要高些,笔挺的脊背配上流畅修颀的身型,俊美得难以言喻,虽有掩面遮挡,可露出的眉眼锐不可当,浓郁得好似新墨所着。

他盯着小坟看了会儿,视线又眺向远处的炼铁厂,从这里能看到无数大大小小的烟囱昂昂地窜着黑烟,荒瘠的地皮像被生生一点一点啄掉肉后生出一片烂疮,放眼望去不见半点苍翠,浓烟熏黑了苍穹,整个人界都变成了一个灰色的世界。

一个风头涌起,他下意识地屏住气,却不想被风尘迷了眼,他抬手揉揉眼睛,只见一片柔和的赤金之光泄出,里面的锦衣上绣满了成对飞扬的凤凰,双双穿梭在层层叠叠的金云中。长衣赤金交接,花团锦簇令人炫目,但他抬手的那一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手。

骨节分明,有棱有角,精致的衣袖下重衣分展,洁白如雪。

“咳咳,咳咳。”裴乔曲顾实在忍不住,暗暗咳了两声,沧浪回首望向他们,发上垂下的金穗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颈上的喉结动了动。“还好么?”

他的嗓音低沉魅惑,如似一根被冷不丁拨响的弦,令人瞬间耳目一新。

他分明着着火一般的颜色,浑身上下却无半点暖意,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透过眼眸,里头宛如藏了两片寂静深邃的冰海,冷气清逸,华美又带着无上威严。

“公子放心,并无大碍。”

曲顾瞥了眼硬撑的裴乔,嘴上没说什么,可脸上却写着“公子我很不好”,嘴撅得比壶嘴都要高。

公子自是注意到了他,他们都是初次下界,本来都做好下头“污浊”的心理准备,可下来一看到处都是冒着烟的铁厂铜厂,活似整个人界都烧起来了一样,落地后他们的云车都黑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人界大力推行机关术的后果,推行的主导人是人界世子笙伦,总监管人就是他的得意门客——北海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千面佛。

他们奉天帝之名下界,原因也很简单,神界抛下招标的消息许久,除了仙君第一时间作了回应,其他三尊都是一拖再拖,甚有不愿搭理神界的意味。神界也早就听闻如今下头发展得极好,天帝不再拖沓,直接派人下来视察,再顺便去海司神殿好好问问那位镇端天吴氏的小公主到底是何人。

沧浪慢慢展开手里的卷宗,那是金色的卷轴记录着神界每位天神的生平,唯独他手上的这份空着大片,只有寥寥几句,寒颤颤地趴在卷首。

“镇端天吴氏第十一代帝君之女,名鹤岚,字菁宁,五千岁随母下界,三月逾期未归,不得再入神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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