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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伶香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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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北海。

伶香十里。

海水如舌,一次又一次地舔舐着海石,筑基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草,月色下泛着点点荧光,华灯初上,长隆大道灯火辉煌,各色锦衣汇成花海熙攘了长街,灯火辉煌的商岛今夜繁华依旧。

随着时间推移,夜色越来越浓,伶香十里的制高点——九凤朝楼顶的灯房被点亮,紧接着长隆道的店家们点灯营业,亮光在长隆道点燃,而后迅速扩散到整个浮岛,寂静的小岛慢慢苏醒,漆黑的天地间唯有这里金光璀璨,亮如白昼,新一轮的纸醉金迷在这里又拉开了序幕。

凤返金巢顾九朝,雨花千门次第开。

千秋万梦长隆道,娉水燕洲白玉台。

软袖笙歌醉太平,海珠菁华分月明。

剑挑朱帘映红颜,穷奇梼杌竞逐月。

云经山海饮浊泣,风过伶香落笑声。

屠尽残垣千峰上,不梦黄粱梦故人。

长车于天,沧浪偷偷掀起一角,像新嫁娘一般怯生生地探着外头。来自捭阖关中城的啸风兽在前头拉着车,车身隐隐作响,却飞得非常平稳。天空中群星璀璨,黑云飞窜,长车飞跃一座大山,迎面而来便是一片广阔的海域,他一眼就望见海中那金色的小岛,上头顶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在海夜里熠熠生辉。

他一早就对伶香十里有所耳闻,这里被世人称作“六界宝库”,据说六界内存在的珍宝基本都可在这里找到,岛上开有无数精品商铺,一天的流水就足够养活一个国家,说岛上琉璃作瓦,黄金作砖,奢华得令人乍舌。这景象搁在神界丝毫不稀奇,毕竟神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这是在下五界,此等奢华实属天方夜谭了。

他先前追踪她的时候也顺带考察了下五界的民情,人界如今大肆发展机关术,开山采矿,环境破坏得极其厉害。加上五行紊乱,自然灾害无常,百姓被迫成为流民,田间颗粒无收,根基大为稀疏。最近听说人界又在打仗,有个叫葛渡的妖比以往都要棘手,前线吃紧,伶香十里对外广征粮草,但不少大臣都上谏请求鹤岚回朝指挥战事,听说她还非常精通机关术,还上场打过仗,在三界的地位就如曾经的天吴氏。

好吧,她也的确是天吴氏。

但沧浪也是觉得奇了,他们天吴氏怎么放哪都合适,神界可行,下五界也可行,他们是属万金油的么?可他们不应该只是打仗厉害么,哪有这么精通财权又精通机关术的天吴氏,他们不是最讨厌跟人打交道么,她这算怎么回事?转性也不能这么转吧,这根本就是变种了吧!

傲然的凤君不禁陷入了沉思,他不禁又想到两千年前的“清秽大战”,那时候他跟恪然一起立下大功,陛下例行封赏,他也算正式与恪然碰面。因为他们先祖的过错,天吴氏在神界的地位十分难堪,且被一直外人丑化、恶化,就连长相都受到了攻击,但事实上恪然一点也不丑,反倒是位极其霸气的美男,极具王者风范。但从大典开始一直到结束,他从未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就像个死气沉沉的木偶,直板板地立在他身边,生生将自己从热闹的喧嚣里剥离出来。

“你不开心吗?”沧浪问。

“没有。”他说。

“哦。”沧浪环顾了一圈,“那你父王是哪个?”

“他没来。”

沧浪一奇,“帝君为何不来,《天宫礼则》上明确写了,世子受封,帝君须得到场,你父王为何不来?”

沧浪语气里的不满十分明显,他一向恪守世规礼法,任何条例都雷打不动地执行,受封这么大的大好事,他父王身为帝君岂有不来之理,更何况他们还是醉臣,现在好不容易能翻盘,不应该跑得比谁都快嘛?

恪然的回应冷淡如水,“我已经满五万岁,长辈不必出席了。”

沧浪把他从头到脚一打量,“那你父王已经传位给你了吗?可帝侍传你的时候还是唤的世子呀,那就证明你不是帝君,帝君还是你父王,你父王没传位还是得出席的,这是规矩,你们不能乱来的。”

恪然就当没听见,把脸直接扭走,他不服气,上场后跟天帝直接说天吴帝君没来,陛下问恪然怎么回事,他回了陛下一句“身体抱恙”就没了。嘉奖时陛下问他们想要哪些派系的灵药,需要什么尽管挑,沧浪跟耗子进了仓一样说每样都要,他说不要;问他们想去何处神坛精进,神界百家任意挑。沧浪一口就说去敖岸山,但他还说不要。

沧浪就觉得他好奇怪了,问道,“你知道敖岸山是哪里吗?那里是神界水灵总部,是精进修为最佳之地,你真的不去吗?”

恪然的回应淡得发苦,“知道,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以后你想去就没有机会了。”沧浪没有放弃。

恪然终于瞥了他一眼,淡道,“不去。”

“你不要这么固执,”沧浪在袖下握紧了小拳头,“你都这么大了才出世,现在就更应该积极投身于神界的奋斗事业,你可以把敖岸山作为你第一个起点,努力工作,奉献自我,向神界证明你们天吴氏已经洗心革面了,让大家看到你的决心,这样才对。你跟我一起去敖岸山吧,男子汉大丈夫的,爽快点。”

殿内一片喧哗,恪然原本水波不经的脸已经变成一片惊涛骇浪,固执?他固执吗?他不想去敖岸山就是固执吗?那他一直喋喋不休的算个什么?还跟他一起去敖岸山,他跟他才认识多久,他认识他吗,他跟他交情好吗,这人什么毛病啊!

“你闭嘴行不行,到现在为止都是你一个人在说,很吵。”恪然原本想说“吵死了”,但自觉这个场合不合适,改成了“很吵”。

可对面还是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姿态,“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说你五万岁了才初出茅庐,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我说了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恪然忍无可忍,失声大叫,“我现在就回去境界突破,你爱找谁去找谁去,别再来烦我!”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一直到现在,沧浪就当真没再见到那个古怪的天吴世子。之后虽然他弟弟成了他的小师弟,但他真觉得他弟弟比他更古怪,脑子好像也没他灵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进内院的,所以不想跟他打交道。

出身高贵的沧浪,眼光与心气远比外在所流露出的更加高傲,他是被神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之骄子,是被无数人仰望于云端的天才,但是也只有他才知道,云端上其实非常寒冷,非常孤寂,好不容易有个实力相当的人出现,他怎甘心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他在等,他一直在等,等着恪然重新出世,等着跟他好好比试一场,待神界解封后就与他一起江湖历险,结交更多来自六界的英雄豪杰,意气风发,酣畅淋漓,就如曾经的宴河上师一样,好让他也可以在青春的末尾,不顾一切地放肆一把。

但是,恪然他没等出来,现在他妹妹又来了事。前面是弟弟,现在是妹妹,他家兄弟姐妹怎么这么多啊,身为青阳氏独子的凤小爷觉得匪夷所思。在他刚认识恪然的时候没留意这个问题,后来听说他有个弟弟,他便不自觉地关照起景淮来,但那个景淮实在不讨喜,沧浪也便觉得恪然有这么个弟弟真是悲哀,现在又来一个妹妹,听说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他们俩是龙凤胎,两人应该半斤八两吧,难怪恪然这么毅然决然地要闭关,沧浪觉得他真是越发可怜起来了。

来自捭阖关中城的啸风兽在前头拉着车,车身隐隐作响,却飞得非常平稳。天空中群星璀璨,黑云飞窜,长车飞跃一座大山,迎面而来便是一片广阔的海域,他一眼就望见海中那金色的小岛,上头顶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在海夜里熠熠生辉。

海神奶奶坐在车里止不住地笑,对着镜子理了一遍又一遍发髻,顺了一趟又一趟衣襟,顺完自己的还得顺海神的,老爷爷忍不住道:“好啦好啦,漂亮着呢,你就放心吧。”奶奶把他领口捋捋,“再顺顺,再顺顺,嘿嘿。”

火凤看得一笑,“夫人高兴呀,终于能见到公主啦。”

先才车里静得出奇,没人说话,为了不显小家子气她只好独自乐呵,现在话匣子总算能打开了,脆生生道,“也还好啦~虽然的确是有些时日不见了,但丫头也一直都在那,不会跑也不会没,也都习惯了~今天呢是能有几位上神一起去,小老太婆我呀,心里才是真的乐开花呢!”

“我们也都非常期待呢。”火凤转而问,“那大人,夫人,二位可知公主有无去过人界南疆?”

窗边的沧浪听得手里一颤,眼中惊喜,蓝凫膝上的手点了点,暗暗朝他勾起唇角,附和着,“人界南疆,一千年前的那次。”

“哦!老头子,是不是妖界的那次……”海神夫人拍着海神,海神按下她激动的爪子说道,“那次她是去了的,当年妖界正是为了报复笙伦才对南疆密谋了屠戮,笙伦没来得及派出兵马,南疆一夜就陷了。横死的怨气极重,冥界世子亲临设阵抚魂,炎图、笙伦与朵朵都去帮忙了。”海神一顿,“但南疆之事只是在下五界闹过一阵,那地方盛行巫蛊之术,在底下的名声不是太好,而且也不是什么要地,很快话头就过了,没想到主君也知道这件事,原来都传去上三重天了呀。”

沧浪脸色一赧,旁头的裴乔下意识地看向公子,曲顾鼓着腮帮子憋笑,火凤哈哈干笑几声,振振有词道,“那是自然,六界里还有神界不知道的事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谈那么大的南疆呢。”

南疆……大吗?海神有些吃惊,转念想这可能是神界表示重视的说法,连连称是,蓝凫说道,“神界也仅仅是封界,消息并不闭塞,但总归没有解封时的灵通,时差与误差难以避免。先问问二老吧,二老可曾听说下五界有谁会控制一种金色的蝴蝶?是位女子,年纪不大,模样还甚是好看。”

“金色的蝴蝶?”海神忖思片刻,“会控制蝴蝶的女子?那估计就是南疆人了吧。”“南疆人?”沧浪问。海神夫人点头,“下头会法术的人不多,这些能控制动物的除了妖就是南疆那一块的,他们炼蛊,经常会养些蛇啊蝎子什么的,还会训练它们去咬人。南疆蛊毒天下第一,不仅能杀人,还能控制人,那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南疆人了吧。”

养蛇……养蝎子……沧浪脸色一凉,突然信仰有些崩塌,难以置信。

海神却道,“但是不对呀,南疆养的都是毒物,没听说过养蝴蝶的呀。那里又是山又是沙,蝴蝶怎么养啊。”夫人说,“是哦,但你怎知他们就没门道勒,说不定他们就养起来了,你想不到的,他们便就做出来了。”

海神嗤笑,“他们真要这么聪明那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了,蝴蝶都能养活,就没想到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别总把人想得有多聪明,有多好,事实就摆在眼前呢。”夫人一听不服气了,“说得倒像你去过一样,你懂南疆,你跟他们交道打得多,我了解连猜都不能猜啦,一说就怼我,海神大人好大的官威呀!”“啊,我没怼你呀,我什么时候……”“你就是有!你还说!你再说!”

海神百口莫辩,不再与她争执,转而说,“主君,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我回头帮您问问朵朵吧,她比我熟得多。但是主君想找那位女子做什么呢?她是不是犯什么事了?”

火凤正襟危坐,临危不乱,“犯事倒算不上,但有些情节可能与她有关,便想问问。”

老夫人把他一推,“你多不多嘴,主君要找谁轮得到跟你汇报?”海神恍然,“啊对对对,老朽多嘴,老朽多嘴,哈哈哈哈……”

车内又恢复了平静,大家各想各的心事。沧浪把窗帘掀起,香风拂过他的眼睫,突然发现那个金色的岛屿近在眼前。岛屿上空也有许多啸风兽在巡逻,庞大的机甲看着小如蝙蝠。不一会儿外头放起了信号,沧浪看着啸风兽在空中迅速变换队形,寒光盈闪的机甲在夜空交织出无数美丽的银线,长车在它们的环绕里开始下降,盘旋中他看到一个人从上方俯冲而下,与他对视一眼,擦着车身,扬长而去。

空中的气流止不住颠簸,他原本平静的心却因为那一眼颤抖起来。

下方的灯火在距离中变成一团团光雾,无数亭台楼阁隐约其间。一条金色的长街从南到北贯穿了整座海岛,从中又衍生出无数金色的小街向远处延伸,形成的脉络像流走的岩浆,像入土的树根,又更像一条绵延的金龙,静静地趴在岛上伏息。

“……听说了么,鹤岚大人居然是神界的小公主。”“听说啦听说啦,她好像还是镇端天吴氏家的,听说她爹就是一万多年前杀了妖王一家的那个,好像还把一个挺大的妖族给屠了,猛得不得了啊。”“哎哟喂,那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就死在姑获鸟手里,他能不生气么。好像他们老祖宗也为了娘们儿犯了大忌被贬下去了,天吴氏的男人都是情种!”“哦哦!原来姑获鸟就是他杀的,那还挺厉害昂……”

街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清阁是鹤岚大人自己的酒坊,今日一早就传出消息要举办家宴,届时还会有天神莅临,所以今日暂停营业。

其实下头早就知道鹤岚大人是天神,也知道她是海神的孙辈,但不知道是外孙,也不知道是个姑娘。这是人、冥、魔三界公开的秘密,可神界派人来调查时,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们也不是故意这样,而是神界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十分压抑的,他们盛气凌人,就像压在下五界头上的大山,嘴上说着爱民如子、一视同仁,却从来都只偏爱自家人,对别家都是关切不足,严苛过剩,多年来下五界都是忍气吞声,看似归顺,实则敢怒不敢言。

下头这么没日没夜的发展,一是为了自身发展,二来也是三尊想与神界争夺更多的话语权,人无完人,纵使是天帝也会有做得不妥当的时候,更何况他常年高居九层清天,有些政策实在是难以实行。十万年前现任天帝实在无法才将各界主权下放,总算让人、冥、魔三界逮到了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三界多年的心血终于见了成效,但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所有问题的核心都只在一个人——那便是鹤岚。?

长车在半空隆隆驰行,所过之处皆惊起一片惊叹。人们争相追赶着长车,沧浪躲在帘子里警惕而又好奇地窥视着这片新天地。四周的光彩忽明忽暗,他这才发现岛上的屋子都不是金子做的,多的反而是许多青黑色的瓦屋或是木楼,底下还有无数弯弯曲曲的小巷。外头忽然又一亮,不知何时底下又变成一片桥路相连的景象,桥下曲水依依,成片的灯笼高高悬着,四下里还有许多五光十色的彩灯,灯水相辉,光怪陆离。

不等他反应,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他突然又进到了一片白昼里,两边的建筑明显富贵起来,吵闹声也更加大。他看着一块块绣金匾从眼前飞过,没多会儿长车终于下沉,停在了一座华丽至极的楼栋前。

伶香十里有“长隆”“娉水”“雨花巷”三条主干道,长隆道是商业重街,街上汇聚着伶香十里最顶尖的商号,其中主家自营的“清阁”酒坊也开在这里,但别家最多不过四间门面,眼前的这座楼屋,与其说是楼屋,倒不如说是一座奢华玲珑的行殿,形如楼塔,造型别致。壁上刻精美雕花,楼角飞檐,一层悬铃,一层悬灯,夜风过境,铃音清脆悠扬。顶尖置有灯房,粲如明珠,侧边隐约还有一个小阁。整座岛上其他的店铺都不过两层,唯有清阁七层之高,精美古朴的外型让它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更像一个开启的八音盒,无声地演奏着一曲矿世乐章。

众神昂首默然,他们见多了精美恢弘的宫殿,不论是眼前的清阁,还是整座岛屿,照他们来看规模都是小的,但却不难让他们承认是美丽的,楼阁美,岛屿美,人间烟火,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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