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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无声告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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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莎,模型的精度可能有问题。”

电话那端的声音平缓又熟悉,带着些遥远的不真切,撞到她的耳朵里。

谢宜珩摸索着去够灯的开关,大脑的意识还没完全清晰。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应完才觉得不对,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干涩的缝,迷迷糊糊地问:“啊?你说什么?”

“控制设备的模型的精度可能有问题。”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浓重的鼻音,不合时宜地顿了顿,问她:“你在华盛顿州吗?”

窗外的雨还没停,有些雨滴打在金属窗框上,是很清脆的声响,像她小时候弹玻璃杯的杯壁发出的声音。

谢宜珩没有再说话,她不想举着手机打电话,也不想爬起来,所以开了免提,就把手机放在枕头的边上。

扬声器把声音呈几何倍数地放大,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听见衣料间的摩挲声,听见发丝擦过手机边框的沙沙轻响。

“我回多伦多了。”谢宜珩迟疑了一下,很缓慢地说:“电脑和资料都没带回来,如果有问题,你可以去问一下莱斯利。”

裴彻算了算时差,说:“好,打扰你休息了吗?”

她说:“打扰了。”

“是我错了,抱歉。”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不知道是在为这个无关紧要的打扰道歉,还是在为那串唐突的数字道歉。

谢宜珩实在厌倦了这种周而复始的客套,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我要睡了,还没等他回话,她就挂了电话。

西海岸现在是周六晚上九点,作为北半球最强工作狂爱德华的学生,裴彻还在实验室里和康妮一起调试挂绳的最佳程度。他们刚刚在电脑上模拟了引力波信号扫过干涉仪的情况,才发现引力波的信号似乎被当作某个噪音信号筛掉了,波形图上并没有他们想要的弧度。

裴彻十分确定不是悬镜系统的问题,于是他再三犹豫,还是给谢宜珩打了电话。没想到她掐得干脆利落又理直气壮,他只能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发愣。

康妮在里面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回来,于是走到门口敲了敲门,示意裴彻可以快点回来搬砖了。

爱德华现在的精神风貌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卯足了劲地去和苏联竞争的美国人,誓当第一位探测到引力波的阿姆斯特朗。他以身作则,恨不得抱着被子枕头睡在激光臂里。裴彻和康妮为了配合他的进度,天天陪着爱德华加班,还任劳任怨地被骂个狗血淋头,康妮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这两天裴彻忙得眼镜都没怎么摘下来过,眼下有很淡的青色,尾音都带着微不可闻的疲倦。身姿笔挺的男人站在门口,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头无意识地微微低着,这个姿势像是身侧的浓郁夜色里隐没着某个有着熟悉的身高的女伴,而他在与这位女士低声交谈。

康妮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在和谁打电话,等他回来的时候,一边翻着资料一边揶揄他:“和路易莎吵架啦?”

裴彻摘了眼镜,金属的镜架叩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很轻的“哒”。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只是叹了口意味不明的气,没有多说什么。

“快去道歉,”意大利女士嗔怪地拍了拍桌子,说:“昨天晚上路易莎在阳台上哭,你怎么惹得人家这么难过?”

听到那句“路易莎在阳台上哭”,裴彻脑子里“嗡”的一声,难得的慌张了起来。他礼貌地向康妮说了抱歉,步履匆匆的走了出去。他回到了刚刚那片熟悉的黑暗里,重新拨出电话。等待接通的时候,听着一串机械又冰冷的“嘟”,裴彻屏住了呼吸,心里发怵。

谢宜珩处理问题的方法他太熟悉了——她会处理不了问题,她就会处理自己。他害怕谢宜珩又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一次,然后呢?这一次之后,他们还能还遇到吗?

谢宜珩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来电显示,不知道裴彻什么时候愿意纡尊降贵地来撞这堵墙了,有些诧异,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答非所问:“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在这场外人看来不明就里的对话里,裴彻陡然想起了谢宜珩告诉他的,威拉德对爱德华说的那句“您有资格评价我的做法道德与否了吗?”他又想起在麻省理工上学的时候,威拉德是系里出了名的疯子教授,偏执又疯狂,大家都对这个校园里的幽灵退避三舍。

她出去了半个小时,不长,但是绝对不短。

像是大航海时代的藏宝图,一个一个只有彼此间才心知肚明的路标被串联起来,最后这条曲折蜿蜒的航线指向大海的某个深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威拉德跟你说了什么了?”

谢宜珩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也跟你说了?”

“威拉德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我自己猜的。”裴彻的声音在电话里疲倦又沙哑,又把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跟你说了什么了?”

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华盛顿州的晚风里。

他靠着墙,后背隐隐能感受到瓷砖光滑又冰凉的表面,慢慢地说:“路易莎,我不是先知以赛亚,没有办法洞察一切,也不可能从头到尾猜得一字不错。假如你真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你可以和我说。

也可以不和我说。

从始至终,如何抉择都取决于你。

是黄金比例的留白,他自己拿捏着六分恳切,又给她留了四分余地。

谢宜珩是个一拨一动的算盘,经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看着窗户玻璃上星星点点的雨珠,沉默了一会儿,才把这件事和盘托出。她复述得很简单,一句短短的“威拉德想要通过投诉托马斯来向GEO施压”便是那场将近半小时的拉锯战的概括。

“我无法客观地评价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是这件事一旦捅了出去,LIGO会在全世界面前声名扫地。”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怅然地说:“亨利连病都没好就来LIGO参加这个项目,是为了完成他的爱人艾萨克的梦想吧。LIGO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不想看到亨利失望。”

谢宜珩自作主张地抹去了威拉德对她的威胁恐吓。这是她和威拉德之间的事,没必要告诉裴彻。

裴彻也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这段话的逻辑像块脆饼,经不起任何推敲。亨利失望就失望了,用得着她半夜在阳台上嚎啕大哭,哭完又还跑回了多伦多?

“托马斯”这个单词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场被月球引力竭力拉扯着的退潮,水落石出,结局已昭然若揭。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最后兜兜转转,一个一个的音节又重新被吞了回去,只是轻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谢宜珩听着在雨声里断断续续的G大调,房间里还是昏黄的光线,满心都是迷惘和无措,给出了个诚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

辛西娅五十来岁,一头齐耳短发干练又利落,给谢宜珩倒了一杯水,例行公事一般地问她:“最近怎么样?”

辛西娅是她的树洞,知道她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铜墙铁壁的防御机制并不会对辛西娅奏效。谢宜珩啰里八嗦地把这几年的事都细细地掰碎了讲给她听,从加利福尼亚的落日下的棕榈树讲到了西雅图傍晚的滂沱大雨。

她的思维条理很清晰,故事节奏绝不拖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辛西娅听明白了,抬起手掌,示意她先停下。

“我不认为是你的认知的问题。”辛西娅的嗓音很轻柔,又很和缓,像是教堂里永远波澜不惊的修女。她轻轻地叩了叩桌子,说:“我的建议还是换一个环境。”

听到这个答案,谢宜珩一脸为难,眉头紧紧锁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可是我答应了我的老师亨利要把这个项目做完的,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我觉得其实加州的天气挺好的,几个朋友也都住在帕萨迪纳,而且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了。”

辛西娅听她讲完,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看,你已经把答案全部说出来了。”

谢宜珩愣住了。

辛西娅是心理医生,而不是催眠师。她不会引导谢宜珩说出某个被广泛认可的传统观点,她只会帮谢宜珩找到事情的根源。

“两年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告诉你,你的家人在多伦多,你还要和亨利一起工作。”辛西娅和善地笑了笑,说:“但是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说,我不敢过这样的生活,我也不想进入学术界。

辛西娅嘴角噙着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且几乎是不可逆的。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路易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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