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是在乡下老家去世的,方未的公婆在城里也有房子,这次是两位老人回家探亲,顺便在乡下小住,婆婆是城里住惯的人,临走时还和方未抱怨,“老头非要去乡下待几天,我就不爱去,蚊子多,到处都蒙了一层灰,怎么也扫不干净。反正我只呆两天,这老鬼要是爱住,就让她一个人住去,我自个回来!”
方未还附和她,“成,到时候您回来我去机场接您!”
没想到这下,真的要婆婆一个人回来了。
方未和公司请了假,陪顾年去乡下奔丧,在路上她忍不住回想,她公公顾清和潇洒而短暂的一生。顾清和年轻时便不着家,到处游山玩水,和婆婆结婚之后也依旧是爱玩的性子,在顾年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的位置总是空缺的。后来出了一场车祸,半条腿差点给截了去,那些平日玩乐的朋友一个也不见踪影,只有发妻在身边照料,顾清和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手术后右腿有点跛,不影响他走路,但他却再没有出去疯玩而彻夜不归。
于是顾年的青少年时期,突然多了一位严厉的长者,说话做事动辄训斥,正值叛逆期的他哪里听得进这个,于是处处和父亲对着干,父亲话也不多,直接上板子打。有次下手狠了,竟把顾年打晕了过去,顾年的母亲护儿心切,严重警告他父亲再不允许插手顾年的事,他母亲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我儿小时候生病闯祸,你没有一次照顾出面过,现在一颗小树苗长大了,哪些枝桠碍你的眼你便要掰了去,我告诉你没那么好的事情。我儿小时候没你的关心照样长大,以后也用不着你的训斥来学做人!”
顾清和长叹一声,只道罢了罢了,往后对顾年的事果真不再过问,从此除了工作养家,剩余的时间都用来钻研祖国的大好河山了。他这一生虽短,但几乎走遍了全国,连国外也去过了。
虽说死者为大,但方未还是站在婆婆这边的,公公果真为了婆婆那些话对顾年不再过问,未免也太小气了点。
婆婆是个好婆婆,还有个好听的名字:顾南方。方未曾一度怀疑,若顾年的父母不是同姓,顾年肯定要随妈妈的姓氏了。她真心疼爱着方未,因着她的遭遇对她更多了一层怜惜。和大年结婚这几年,两人从未红过脸,她关心小两口的生活,但也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两夫妇提出不要孩子时,老人家也没说什么,只让他们自己决定就好。
车子停在了村口,方未向外看了看,摇醒了在一边睡着的大年,“醒醒,到了。”
顾清和的遗体已经送到火葬场去火化,家里的小院子挤满了左邻右舍,大家叽叽喳喳的谈论着逝者的死因,方未从外面走到屋内,已经大概听明白了:顾清和中午吃完饭就在村子里溜达,逛好了又回家,沏上一壶凉茶,自己琢磨一会棋盘,又逗了一会笼子里的鹦鹉,然后就躺在他常躺的躺椅上,手里拿着竹扇,慢悠悠的晃啊晃的,等到婆婆和老姐妹唠完嗑,又做好晚饭,来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现这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方未暗想,这么说来,公公走得倒算是安详,没受什么罪。
等到进里屋去,她亲爱的婆婆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瘦了一圈,连头顶的白发也更显眼了!
方未还未来得及上前搀扶,只听到顾年凄声叫了一句,“妈!”
这个高大的身影直愣愣朝那瘦弱的老太太身上压去,伏在她肩头高声哭泣,这举动未免太小孩子了些,方未有点不好意思,她环顾了下屋内,发现周围人因为顾年这举动神色更加悲伤起来,有人甚至哽咽道:“瞧顾年这孩子多孝顺,还是儿子好啊。”
方未在婆婆身后站定,她老人家虽伤心,但情绪还是稳的,她腾出一只手拍拍方未,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来了。”
“哎。”方未轻声答应。
她想起,哭丧是这里的习俗,也许顾年这样表现也是为了尊重传统,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顾年的眼泪似乎用之不竭,来了一位奔丧的客人,他便要陪上几滴。
趁着吃午饭的当儿,方未安慰老公道,“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还是不想相信,爸爸就这么走了,我只怨自己,他活着的时候没对他好点。”
眼看眼泪又要从他哭肿的眼睛里冒出来,方未赶紧拿纸巾止住,又顺顺他的后背,“老公啊,我知道你现在难过。但咱们还是要把爸的身后事安排好不是。现在,爸爸的墓地还没选好,我今天约了人下午过来,你陪他们去选好不好?”
“老婆,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走那么远,一想到爸爸我就心里难受,你能代替我去吗,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方未的语气稍冷了些,“那这里呢,招待客人,还有殡仪馆那边,咱爸的骨灰还没去取呢,你叫我三头六臂也做不完这些事啊。”
“你别生气,我下午去还不行吗?这种日子,你也犯不着跟我吵架吧,我也没力气跟你吵。”
方未忍住怒气:“顾年你见好就收啊,谁要跟你吵架,你是你爸的儿子这些事本来就该你安排好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再伤心也要先把事情办好。不说别的,来了这么多亲戚,你不把人家安置好自己一昧的躲着哭算什么!”
音量高了些,旁边已经有目光看过来,顾年收了收眼泪,“也只有我受得了你这脾气,这种时候你也要跟我急,那我问你,你想想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能做得了事情吗?”
方未气不打一处来,她双手抱着,“想不起来,我根本没见过我爸。”
“你不是说你爸······”
“那是后爸,再说我当时才六岁,你和我比你不害臊吗?”
等到晚上,方未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整个人累瘫在床上,感觉自己像失了半条命。好在她自小就明白,活在这世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受累的,也只有死了才能解脱。
“未未,睡了吗?”
方未听到这声音,从床上起来,“还没呢,妈你怎么也还没睡。”
“我睡不着,大年呢,怎么不在屋内?”
“他?”方未烦躁的揉揉脑袋,“哎呀我管不着他,反正他别来我面前哭就成了。”
说完她又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妈妈,我知道他很难过,我也尽量体谅他,可能我真的不知道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吧,所以也体会不到。我没有不尊重公公的意思。”
“谁说你这个了?他们爷俩啊,都是不爱顾他人,到头来还要你为他们道歉?你今天辛苦了,我知道大年也没少让你操心吧。”她悠悠的叹气,“其实这孩子和他父亲不怎么亲,就是这两年才话多了点。他这么伤心啊,多半是因为他性格懦弱,你别理他就成。”
“我没事,妈,倒是你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爸这么突然的去了,你心里肯定比谁都难受。”
“难受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是不习惯,他爸在的时候我没少嫌弃他,这下走啦,我适应适应就该过我的清净日子喽。”
方未握着她的手,“妈,那等爸爸的葬礼办好,你和我们回城之后,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
“好孩子,你的孝心我领了,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要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你也照常过你们的小日子去,想这老鬼在世的时候,也从来没为你们做什么,何必因为他再变动。”
“妈别这样说,爸爸性格再潇洒,但也是爱这个家的。”
“他更爱他自己,算了,回头大年那边我去说,让他别那么难过。你早点休息,明天还一大堆事要忙呢,我先回屋了。”
“哎妈您也早点睡啊。”
一会儿收到孟微和乔衣的短信,询问葬礼办得怎样了,她想了想,给她们三人的群里打了视频电话,那头孟微在书桌前坐着,乔乔的脸上还敷着黑色面膜。
孟微:方未你怎么样,操办葬礼是不是特别累?
方未:是啊,累死了,累得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乔衣:你这么用力气干嘛啊,你老公才应该是主力,他难道哭晕过去了?
方未:他要是晕了倒好了,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他这么多眼泪,幸亏我婆婆还理解我,不然我真的要身心俱疲了。
乔乔(把面膜摘掉):那是,你嫁给你老公之后,生活都顺顺当当的,你哪里能看出他的品性。以后啊,等你们风雨经历得多了,你才知道他这人靠不靠得住。
孟微:说得你经验好丰富一样,你结过几次婚啊姐姐。
乔乔:嘿,这还用结婚啊,男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方未你别怪我多嘴,你老公这次还没折腾完呢。
方未:为什么,他真要把眼泪苦干不成?
孟微:对啊,他干嘛要折腾这么久,又是你瞎猜的吧。
乔乔:怎么是我瞎猜,方未平日气焰那么旺盛,你别看他嬉皮笑脸的装作没事人,其实心里都压着呢,这次肯定要找一个借口来宣泄。方未啊,你最好做好准备。
方未还未说话,院里只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接着便是顾年还忽高忽低的叫喊,方未对着他们叹气,“不用了,我现在就该做好准备,折腾人的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