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坊的风格偏好小家碧玉,多是淡粉素白的颜色。柳怀珊虽喜爱,可惜柳朝议两袖清风,一个月给不了她几两月例银子,于是她足足攒了三四个月,才舍得交这藕色衫裙的定金。
看着祝怜脸上的笑意,柳怀珊心底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来——
让掌柜毁单买下这条裙子的人,一定是自己这位闺中密友。原因无他,祝怜虽一向不喜爱霓裳坊的衣服,但这次她出现在这里,不是买东西还能做什么?
可笑的是,这点小钱对祝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委屈和嫉恨。自己省吃俭用这么久,凭什么得不到这条裙子?祝怜不就是投胎投的好,长了张狐媚子一样的脸,不然她的琴棋书画哪一样比得过自己?
于是开口时,便带了些许情绪:“听闻怜姐姐前些日子失足落水,本想去探望一二,可姐姐一直声称抱恙不肯见外人,害得珊儿好生担心。”
柳怀珊虽笑意盈盈,却有意无意地暗示祝怜的拒人千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搁从前,祝怜或许觉得自己怠慢了这位好友,少不得耐心辩解几句。此时却勾起唇角,笑道:“既然珊儿都知道了我是抱恙才不见你,应该不会生我的气吧?毕竟你可是我最好的姐妹,我哪敢这般不近人情,惹珊儿不快。”
柳怀珊闻言一愣,一向傲慢的祝怜竟然没有直接反驳,反而柔中带刺,说的好像自己在耍小性子似的。
她连忙道:“怜姐姐真是说笑了,珊儿怎会生姐姐的气。看到姐姐如今安然无恙便放心了。”
这时,已经打包好的衣服被小厮递了过来,给祝怜检查。
时机来的正好,祝怜的耐心终于告罄,懒得对着柳怀珊这张脸虚与委蛇。
她朝身边两人招招手:“说来也巧,今儿个我难得来这霓裳坊闲逛,看中了一款藕色丝质衫裙。掌柜的说那条裙子已经交了定金,我偏又喜欢的紧。这不,花了五倍的价格才抢到。你们得帮我仔细瞧一瞧,这价值十金的裙子可不能有什么污点。”
那匣子缓缓打开,露出一抹银丝绣荷的裙角。柳怀珊往里面一瞧,可不正是先前自己看中的那条!
她心头一窒,双手已在袖中紧握成拳,颤抖不止。而姚宣却跟傻子似的喊道:“咦?这不是珊儿的裙子吗?原来是被怜姑娘买走了。”
说罢,他又想起方才破口大骂的粗鄙之词,赶紧住了嘴,尴尬地往旁边站了站。
“竟是如此?”祝怜惊讶道:“怀珊,你再仔细瞧瞧,这真同一条?若是的话,你再买走罢。”
柳怀珊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说是,那么自己就要花足足十金来买这条裙子,是原本的五倍!如果说不是……
她鼻子一酸,硬生生挤出一丝难堪的笑来:“非也,这并非珊儿看中的那条衫裙。”
尽管柳怀珊掩饰的极好,却在有心人面前无处遁形。祝怜满意地欣赏了一番她敢怒不敢言的神色,这才拍拍手让小厮把裙子拿走打包。
“那就好,我还以为自己差点夺人所爱。”祝怜浅笑盈盈地走过去,伸手帮柳怀珊理了理耳鬓的碎发,亲昵道:“毕竟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抢了别人的东西,终究得还回去,对不对?”
……
从霓裳坊里出来已是酉时,通红的夕阳挂在西边的天上,将云彩染得一片橙黄。
秋天白天短,仅存的一点日光消散飞快。街上的行人纷纷点起了暖色的灯笼,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大梁经济繁荣,虽没有宵禁,但天气转冷,在外头逗留的人也越来越少。
宝珠跟着自家小姐朝着祝府相反的方向走,心里直泛嘀咕,已经这个时辰了,小姐到底要去哪儿,竟还不打道回府?
这边,祝怜一路观察着周遭的景色,最后拐入一条种满梅树的深巷之中,在一座精巧的府邸前停下。
宝珠环顾四周,好奇问道:“小姐,咱们这是来到了哪儿呀?这家主人种了这么多梅花树,冬天肯定香得很!”
小丫鬟目不识丁,大门上头的牌匾上却写着‘宋府’两个大字。
看来上辈子的记忆还很靠谱。祝怜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狡黠笑道:“宝珠,待会儿跟我演一场戏如何?”
“演戏?为何?”
“马上你便知晓。”
远处传来一声声悠扬的晚鼓声,夕阳彻底淹没在夜色之中,一弯皎洁的明月逐渐升起。
晚鼓声响,当值的官员也该退班了。
一辆亮堂的马车逐渐出现在视线中。嘚儿嘚儿的马蹄有节奏地落下,像是对这个地方熟稔极了。车夫半眯着眼睛,眼看着就要一歪脑袋呼呼睡着。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隐若无的啜泣声,让人寒毛直竖。
“大胆!谁、谁在哪里?快出来!”
车夫挥了挥手中的鞭子,给自己壮胆。只见那浓稠的夜色之中,突然走出两位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小娘子。其中一位是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搀扶着红衣的小娘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这边走来。
“大人,我是镇北将军府的丫鬟,今日随小姐一同外出,看到一只浑白的猫儿来到这边,便跟着追来了。谁知这天黑这般的快,没有灯笼,我们便在此迷路了。”
看到是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车夫顿时松了口气,口气也温和许多。他朝后看了一眼,说道:“既然不是贼人,那便尽快离去。这里可是官人府,就算是官家小姐,亦不可随便来访。二位沿着小巷直走右拐,便可见大路……”
话音落下,那一直抽泣的红衣小娘子竟缓缓抬起脸来。车夫一愣,剩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一颗滚圆的泪珠堪堪挂在雪腮,再往上,便是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似嗔带怨。红衣小娘子别过脸去,捏起一张帕子擦泪,不经意从袖子中露出一截柔软的手臂,看着像是莹润的暖玉一般。
真是个娇艳尤物。
“感谢公子好意,只是怜儿从小惧黑,可否借公子车中灯笼一用?”祝怜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依旧微微一福身,礼节拿捏的诚恳。
月光如水般晶莹透亮,只消掀开一层厚厚的帘子,透出一点缝隙,便能看到她那段纤长脆弱的脖颈。然过了许久,车内之人都没有回应,似乎视她为无物。
车夫看了眼车内,又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欲言又止。
也不是故意为难小娘子,他家一向公子品行冰洁、乐善好施,但只有这照明用的灯笼……
这时,厚厚的车帘突然露出一抹冰晶般的莹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掌心握着灯笼长长的、带着红穗儿的杆。
风一吹,那穗子便迎风动了动,带来一阵雪后的梅香。
随即是清冽的声音:“拿着。”
暖黄色的灯光骤然点亮了周围浓郁的黑暗,将车夫脸上的讶意照的透彻。宝珠连忙上前接下,一路小跑到马车跟前,将那黄澄澄的灯笼抱在怀里。
祝怜弯了弯唇角,柔声道:“多谢公子。滴水之恩,祝怜定涌泉相报。”
帘内却再无声息。那只宛若玉琢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像入水无痕。徒留一抹冷幽的梅香弥漫四散,仿佛催动了时光快跑,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隆冬。
这边,祝怜的一场好戏成功落幕,主仆二人提着灯笼慢慢走出小巷。而宋府的马车却突然快马加鞭,比以往急促了些许。
守门的小厮被这马蹄声吓了一跳,急急将大门打开,端出一只小车凳放好。
一时间,宋府灯火通明。车帘被人从两侧掀开,潮水般涌入的光线将车厢照得透亮。
一位清隽俊秀的公子端坐在车中,玉冠束发,白衣似雪。他似乎在忍耐着莫大的痛苦,过了半晌,才缓缓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鸦羽一般的睫毛投下浓郁的阴影。
“今夜内室留五盏灯。”
小厮似是习以为常,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