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洋行的资产已经压缩得不能再简单:存储毛茶的仓库已经处理了。无法延期的贷款也已还清了。博雅虹口因着还有些许订单,暂时没有关闭,但也已找到有承租意向的下家。旧订单能取消就取消,违约金能商量就商量,兵荒马乱几个月,现银还剩不到一千两。
博雅众人投票决定,是时候结束营业。
林玉婵纵然对容闳的安危持乐观态度,此时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就算他是历史名人,但百科中的词条也只能涵盖他一生中的几件大事。至于这些大事之间相隔的、平庸的年份……
谁知道,也许真的都在失踪坐牢呢。
现实重担压死人。再苟延残喘下去,林玉婵怕是得把当初卖茶的第一桶金都贴回去。常保罗连婚都结不了了。
博雅洋行业务多样,货物品类纷杂,符合了容闳的审美口味,却和大部分华洋商人的业务偏好格格不入。因此没人肯无脑接盘,只能分拆卖出。
作为“临时共管委员会”主席,林玉婵忙得脚不点地。为了今日的最后清算,联系了一群友商,此时正和常保罗分工合作,一点一点地谈价。
翠绿的常青藤包围着小洋楼那凹凸不平的墙。一只蜜蜂飞进窗户,在编了号的家具货架之间转来转去。
林玉婵远远看到苏敏官走来,只有工夫跟他招招手。
苏敏官显然对这个态度十分不满意,快步转弯,直接冲她来。
林玉婵正跟一个二手家具商交谈,余光一瞥,连打手势,请他等一下。
苏敏官横插而入,告声罪,衣角斜飞,霸道总裁气场全开,把那家具商倒吓一跳,连声说:“要不小人下午再来?”
“阿妹,”苏敏官把她拽到角落,尽量简略地说,“先别动手。”
林玉婵一头雾水,“你说了你会帮忙监督……”
“记得我说过,收了安庆的义兴茶栈?”苏敏官切断她的话头,快速低声道,“那掌柜的天地会兄弟,做生意懈怠,人脉却广。今日我刚接到信,说他们本月初,在附近看到容闳获释。”
林玉婵觉得周围空气安静了一刻。
安庆在哪?安徽?
随后不相信地摇头:“那容先生应该早就回来了。送信的路上也得花时间,不会比他走太快。消息可靠么?”
苏敏官微微一笑:“我只管传句话,剩下你自己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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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约了几位友人,在他常去的西菜馆吃了一顿久违的烤牛排,又坐在公园长椅上抽完一支雪茄,慢慢起身,提起随身行李,散步到西贡路口。
几个月不见,上海面貌日新月异,新路新楼比比皆是。这座城市的生机活力,在他的记忆中不断刷新。
博雅的小洋楼应该早就易主了。他想,但愿新住户别把他的花园给铲了。常春藤也最好留着,那老旧的木窗框也别换,那雕花窗把手可是十七世纪的旧物,他好不容易淘到的。
等走到花园门口,顺着栅栏缝隙看进去,他揉揉眼睛。
花园里摊着无数零碎杂货。里头在开拍卖会!
一个清脆的小声音,透着点疲惫,喊道:“快中午了,我们叫了四川路上的无锡菜,很快就到,大家吃了饭再说,有事下午再议,下午再议……”
然后是稀稀拉拉几声抗议,老的少的都有。
“我们忙着呢,中午还有饭局,下午还有事,没工夫吃你们的饭……”
“你们请客?你一个小姑娘说话算数吗?”
“哎我和你讲,我看好的东西不要动啊!不许使缓兵之计!”
“我不跟女的讲!叫那个常经理来跟我谈!”
小姑娘没被这些声音唬住,坚定地安抚,请大家暂缓交易,先吃饭。
容闳推门而入。吱呀一声,一群友商齐齐转身。
容闳有点迷惑,看看小洋楼,又看看林玉婵,问:“你在卖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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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博雅小洋楼迎来了了它自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几十位友商买主愣在花园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看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乱入门口,那文绉绉的常经理立刻眼圈发红,从二楼飞奔下来,跟他紧紧拥抱。那些忙着给货品编号的伙计们瞬间不务正业,围上去又哭又笑,抢过他的行李嘘寒问暖,叽叽喳喳说成一团。
“东家,你总算回来了!”
友商们大为不忿:喂,刚才对我们都没那么热情!
随后疑惑万分:这就是博雅洋行的“东家”?怎么手下人卖他的铺子,他竟不知道?
那撑场面的小姑娘呢,倒是没太惊讶,只是怔了好一阵,随后一张接着一张,将手里文书收拾整齐,放在临时架起的书案上,然后攥了拳头,大眼睛里慢慢渗出湿润水雾。
她蓦地虚挥一拳,朝容闳快步走过去,气势汹汹,带着鼻音喊:“你还知道回来呀!”
众友商全体噤声,目瞪口呆,互相看看,想的都是:
哎哟不得了,这是渣男回家了?
“你还知道回来!”小姑娘胀红脸,咬牙切齿的控诉,“明明月初就放了,一路上去哪看风景去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这里有个商铺?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多艰难?上个月大家谁都没拿薪水!再晚一天,这些东西全卖掉了!……”
“咳咳。”
花园另一侧,友情客串的监督员苏敏官听不下去,不大不小地咳嗽一声。
林玉婵脸上微热,才觉得自己这语调简直太像怨妇。但她一看容闳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就来气,多半刚刚饱餐一顿,她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瞧瞧,一身笔挺的长衫马褂,干干净净新熨洗,一个褶子都没有;鞋子也是新鲜锃亮,一点泥都看不见。脸上白皙洁净,明显刚刚修过面,而且似乎还比以前丰润了一点点——这哪像是逃脱了牢狱之灾的,分明是度假归来!
再看博雅这几位留守的员工,一个个都像是操劳国事的大忠臣,眼看就要集体鞠躬尽瘁。
容闳有些不知所措,口袋里摸着一支雪茄不敢点,看看这满院子掉了下巴的人,也果然像忘记回家的渣男一样,小心澄清:“我、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个铺子处理掉了……”
“放手一丢容易,博雅的茶叶品牌值多少钱,白白扔掉吗?”林玉婵压低声音,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艰难苦楚全都铸成子弹,哒哒哒射在他身上,“你那些旧订单老客户怎么办?商誉信誉怎么办?税费还交不交,经商执照还要不要?你这些奇形怪状的货,不贱价没人收,不靠我们慢慢牵线找买主,白扔掉你回来吃什么?我上海全跑遍了找人捞你,哪有时间给你处理这些破事!”
容闳又挨一顿骂,两只耳朵不够使,愣愣地往两侧看一看,他那些老伙计居然也都站在林姑娘身后,虽然不好意思给她帮腔,但一个个都悄悄点头,人人脸上挂着“委屈”二字。
容闳全明白了,颤着声音道:“所以你们一直坚持到现在?我、我本以为……”
常保罗忽然想起什么,难为情地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回头看。
他们这几人又哭又笑的,几十个友商被晾在后头,全看笑话!
出乎意料,友商已经有人在招呼了。
“唔好意思,”苏敏官和颜悦色地朝众人拱手告罪,“诸位也看到了。大家看好的这些拍品,尚有一些产权物权争议。诸位若是今日买下,日后万一有官司纠纷,谁都不好办。不如等主家处理完毕,另行通知,改日再来,拜托了。”
他这么一说,谁也没异议,大家说几句场面话,纷纷告辞。
都是经商赚钱的,时间就是银子,耽搁不起。
这边一群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方才回神,有几个撇下容闳,赶去相送。
苏敏官转向容闳,礼貌轻巧一拱手。
“外面的人不比里面的轻松。林姑娘这阵子心力交瘁,你也能看出来。”他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容先生,你的罪名洗脱了?”
容闳深深看了苏敏官一眼,忽然笑了。
“我在牢城时,亏得有人格外照顾饮食,教了不少应对官僚的话术。这才能够安然度日,免除了不少苦头。”他低声说,“我再三询问,他们才说,是受义兴的同乡会所托。敏官……?”
苏敏官轻微一怔,实话说:“不是我。”
他跟着露娜出差的时候,义兴的伙计们收了林玉婵几百英镑,大部分花在容闳身上,小部分给自己赚了外快。苏敏官回来时又带着重伤,大家体贴老板,这事自然不会主动上报。
苏敏官立刻看林玉婵。她悄悄指自己鼻子。
容闳看在眼里,依旧笑道:“总之,多谢你。”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角银币,双手递给苏敏官:“不要嫌弃。”
常保罗和手下们微微张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暗号。
苏敏官微微一笑,却没接。
“介绍人可以是林姑娘。”他低声说,“资质审查么……”
他走动两步,关上院门,容闳连忙跟上。
“容先生,冒昧请教一下,”苏敏官目光犀利,嘴角的微笑客气而冷淡,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你是如何摘掉这反贼帽子的?谁带你去的安庆?你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又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