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赌协议”还是签了。谈判之后,协议内容稍有修改。时限从一年延长到一年半,也就是到1864年年底为止。
十八个月内,林玉婵要赚够一千两银子利润,才能保住新博雅的控制权。
她自我安慰地想,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鞭策吧……
毕竟,肯甩三千两银子投资她一个白身小姑娘的冤大头,全大清找不出来几个。
拒绝苏敏官容易,她怕是再努力一年半,也凑不齐这么多钱。
两相权衡,只能含泪签赌约。
要是达不到他的一千两标准,那确如苏敏官所说,她对不起大股东,不如卷铺盖出门,去他手下当账房。
此外,林玉婵记得,去年年末,她曾去找苏敏官谈降低运费的事。当时他刚刚耗尽现银购买广东号,对每一文钱都锱铢必较。他曾表态,如果跟博雅的旧合约运费不变,若再签新约,折扣翻倍。
这事当时没落实到纸上。如果林玉婵忘了,他自然也顺水推舟的忘了。
不过林玉婵早有准备,一翻工作日志,就翻到了他当初那句承诺。
博雅已经换壳,但承诺实质依旧。
于是她拿到了义兴船运的运费八折优惠——时限也谈到了1864年底。
林玉婵抱着新筹到的三千两现银,摩拳擦掌,打算狠狠用他的船。
不过急着运货之前,还有另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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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起,外滩十六铺客运码头的贵宾休息室里,客人寥寥,行李箱倒是铺了半间屋子。
容闳一身西装,柱了手杖,围了薄薄的白围巾,新留的头发盘起来,藏在西式礼帽中,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颜值。
他笑问:“林姑娘,这次要什么伴手礼吗?”
林玉婵立刻说:“林肯的签名!”
容闳为难:“总统先生在指挥打仗呢。这次没有邀请信,我也不能随便进战场啊。”
她也是开句玩笑,于是不提这茬,改口道:“那您多写信回来,说说外国的风土人情,这里大伙惦念您平安,反正邮费朝廷报销。”
十九世纪的欧美,新思潮新科技连番冲击,社会面貌也在迅速变化。在林玉婵看来,可比二十一世纪那些暮气沉沉的晚年资本主义社会要有意思多了。
林玉婵笑眯眯掏包,提出一个沉重小纸袋,送给容闳。
“二十瓶薄荷油。防治晕船。”林玉婵豪爽道,“这叫‘船敬’,容大人请笑纳。”
容闳失笑,接了。想起今后那几个月的船上时光,还真有点发杵,笑容慢慢转为苦笑。
“高兴点。”林玉婵笑道,“等您带机器回来,中国就可以自己造枪炮、造火柴、造钟表……还有什么?”
容闳笑道:“没那么快。还得培训人手,还得建造厂房,安置那些机械。不过……没错。那时我们可以就自己造东西了。说不定还能卖给外国呢。林姑娘,过去博雅只能进口工业品,咱们都争点气,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口呢。”
林玉婵蓦然有一种亲历历史的感觉,眼眶微湿,笑着点点头。
不过二十一世纪有中美直航,几个钟头跨越半个地球。现在呢,长途旅行可费劲。
容闳这次出公差,光船票车票行情就做了厚厚一本功课:他要先去广东藩司领款,然后从香港出发,坐英国轮船,一路向西,绕过印度洋,陆路经苏伊士地峡——此时苏伊士运河尚未开凿完毕——进入欧洲,再跨大西洋,最后抵达美国纽约。
没几个月下不来。
而且长途旅行是高风险事件。途径各地,治安成迷。有些地方比大清还落后,出了大城市就是穷山恶水,也没有大使馆保障国民安全。
于是苏敏官友情介绍,给他雇了两个仆人兼保镖,都是小刀会资深逃犯,一米九的彪形大汉,每人配两杆枪,生气勃勃地守着那一堆行李。
苏敏官正跟这两人低声讲话,嘱咐些出发前的事项。
常保罗携着新婚妻子,也等在同一个码头,喜气洋洋地准备搭另一艘船“度蜜月”。仆人在后面挑了五六个大箱子,其中一口箱子,是两口子专门给容闳准备的。
“东家,”常保罗容光焕发,一张圆脸白得发光,兴冲冲开一个箱子给容闳看,“你一路辛苦,又要在外洋过冬,这些衣服一定要收。这是三娘做的呢绒袍子,这是三娘缝的手套,这是三娘哥哥送的帽子,这是三娘的嫁妆被子,她们家给备了十床,上海房子小的来,放不下,送你两床路上用……”
容闳“啊哟哟”,连忙道谢。
孟三娘在一旁腼腆微笑。她虽然也是基督徒,但更是传统中国姑娘,站在角落里,丫环守着,离旁边一群大男人远远的。
林玉婵跑过去,亲亲热热跟她搭话。
林玉婵很喜欢这小姐姐。别看人家羞答答的貌不惊人,可有别样魅力。常保罗这才结婚几天,就满口三娘三娘,恨不得把新媳妇揣兜里带上。
甜甜的初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玉婵真想夸她一句“干得漂亮”。
更何况,婚宴上,林玉婵偶然识得了孟三娘的舅妈,是个有钱寡妇。老太太精于算计,儿女成才,守着家财怕人惦记,当即投了她一百两银子,做了新博雅的股东。
“……老家在宁波乡下呀?”林玉婵跟女孩子聊天没压力,“家里做什么?有田?呀,大地主!——别谦虚,几亩薄田也是田呀,种什么?棉花?”
她惊喜地继续问。
孟三娘带着和常保罗的同款腼腆,小声说:“以前是庄稼禾稻,这两年全铲了,栽种棉花桑树……我不懂这些事,也不知为什么,都是我几个叔婶在管……”
林玉婵从包里摸出纸笔,真诚道:“老家地址给我留一下。”
孟三娘没主见,迟疑地看一眼旁边的新婚丈夫。
常保罗一怔,赶紧给个眼神:听她的听她的。
没法解释。他至今也弄不太明白,女孩子跟女孩子差别怎么那么大。
一个对他言听计从,一个让他言听计从。只能说是上帝旨意。
好在三娘家也比较开明,他认个女子当东家,不嫌他丢脸,能拿回钞票就行。
林玉婵趁势招呼:“保罗保罗,蜜月也别光闲着。”
……………………
这时候贵宾室大门哗啦啦打开,涌来十几个红光满面的绅士,大嗓门一下充斥了整屋。
“容先生要风光了,要去外洋了,哈哈哈……”
都是来送容闳的。
有真正的朋友,也有趋炎附势之徒,华人洋人都有。过去看不上容闳痴傻,觉得他既不会钻营又不会捞金,一辈子没前途,不必深交;现在也纷纷改口,认为自己“慧眼识珠”,容闳从政,他们也与有荣焉,带着不痛不痒的临别礼物,深情表示“一路平安”。
容闳放不下面子,只得又跟他们敷衍。
英国轮船汽笛鸣响,黑烟冲天。
林玉婵趁机告辞。
苏敏官跟上,轻声问她:“去哪?”
她答:“徐汇。”
“看你闺女?”
林玉婵笑着反驳:“我妹妹!——怎么,你也去啊?”
“你怀里揣着我的投资,我得监督着,免得你一个冲动,把孤儿院买下来。”
苏敏官一本正经说完,截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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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个月的教会经费又没下来,”孤儿院德肋撒嬷嬷日常哭穷,“我们几个人只能是勉励维持,不让小孩们挨饿罢了……”
林玉婵远远看到瘦瘦小小的弗洛伦斯·林,真有冲动把这孤儿院买下来。
小孩子长真快,一月一变样。眼下已近一周岁了。肉鼓鼓的脸蛋,淡淡的眉毛,寸草不生的头顶也终于长了毛,有点铁树开花的意思。
小家伙穿着肥大的两三岁孩童衣裳,咿咿呀呀嘴里不停,扶墙走两步,又跪下爬,像个开了挂的拆迁大队长,舞着两条水袖,横扫一切障碍物,把地上的鞋子、扫帚、抹布、还有拨浪鼓,左右开弓扫到身后去。
小翡伦忽然抬头,猛地看到林玉婵,眼睛瞪大,露出怕怕的神色,蹿到保姆身后。
林玉婵蹲下张手,满脸堆笑,一脸宠溺:“乖乖,又忘了我了?姐姐每个月都来的,来抱抱……”
林翡伦手脚并用,屁股为轴,来了个向后转。
郭氏笑道:“这孩子怕生。”
说着弯腰,把小娃娃一把薅起来,不顾她手舞足蹈,塞到林玉婵怀里。
“来,让你的恩人抱抱!”
林翡伦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悬着空,用尽各种体操动作,往保姆身上扑。
林玉婵抱着个发疯的永动机,使出全力才能保证她不摔下地,猛然被小手扇了一脸,眼睛一花,觉得自己像强抢民女的黄世仁。
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郭氏哈哈大笑。
忽然,手上一轻。苏敏官把林翡伦接了过去,抱在怀里。
哭声瞬间停止。林翡伦乖乖依偎在他肩膀。
苏敏官看看林玉婵被扯乱的头发,又看看孤儿院墙上的捐赠功德榜——“广东林小姐”的名字赫然在上——忍不住笑出声,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林玉婵气得冒烟。这不公平!
她想,难道是自己身子板太单薄,抱小孩时骨头硌人?
小翡伦直起身子,手上多了一片麦芽糖,张着只有四颗牙的小嘴,津津有味地舔着。
林玉婵马上抗议:“又给她糖!会虫牙的!“
就知道这人暗中使猫腻!
苏敏官护犊子地抱着小娃娃转半圈,无辜道:“是我自己带的糖。她自己发现的。自己从我怀里抢的。”
靠着每次一片糖,狡猾的大奸商成了小翡伦的此生最爱。小家伙直直地盯着那糖,都对眼了,再不搭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只能认命。谁让这孩子出生之后,奶都没吃过,先喝的糖水呢?
地上爬着跑着几个别的孩子,看到这里有人发糖,一股脑围了上来。
“我要我要!”
苏敏官笑嘻嘻给孤儿们发糖。
他从小爱吃甜,家里管得严,只能去厨房偷。被发现了还挨罚。
这不叫学雷锋做好事。这叫弥补童年遗憾。
他忽然朝林玉婵扬了扬手里的纸袋,眨眨眼。
意思是:要不要来享受一下投喂人类幼崽的乐趣?
林玉婵才没那么无聊呢。她注意到——
“怎么……少了那么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