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看到了。”阚香玉蓬头垢面、状若疯癫,说出的话也没头没尾。
冬小施没接话,阚香玉也不在意,自顾自往下,“我都看到了,来了好几辆车拉货……你的生?意又起死回生?了。”
冬小施噢了一声,抱臂倚门:“那又关你什么事呢?”阚老秀才?没能如她所愿考上举人,所以这是又盯上自己了?
见阚香玉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样子,后面的话冬小施就只是腹诽,没有说出来。
阚香玉置若罔闻,转过身开始打量起院子的布局。她的注意力主要在充作工作间的厢房以及倒座房上,不仅看?,其中一间倒座房忘了上锁,她还想进去细看?。
然而有仿制的前科在先,冬小施怎可能任她随意进出?快走两步将门带上,指了指旁边墙上悬挂的木牌:“识字吧?工作重地,闲杂人等免进。就算不识字,这还画了个手势呢,睁大眼睛瞅清楚。”
阚香玉盯着那块木板看了片刻,讽刺一笑,视线落在冬小施身上:“我爹没中举,你们都很高兴吧。你,你和阚甜妞,你们肯定巴不得呢!这样你们就可以尽情地笑话我了。”
冬小施真想翻白眼了。
“说得好像你爹不中举我有多?大奖励似的。即便你爹中举了,我也不能就不活了吧?所以啊,谁有闲心关心你家中没中举,我自己的事儿还忙不完呢。欸阚香玉,我能衷心的给你提个建议么?”
冬小施嘀咕完,又以极诚恳的语气道,“你能不能别总把眼睛盯在别人身上?总看着别人,怎么可能过好自己的日子。目光收回去,多?看?看?自己,不管好与坏,走的总是自己的路——”
本是掏心窝子的话,熟料阚香玉听后大受刺激。
“你是要让我看?看?自己有多?蠢、有多?惨?!家不成家,沦为全村笑柄,欠着永远也还不完的外债,亲人也摇身变成了虎豹豺狼,这难道注定是我的路?凭什么!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
冬小施语噎。她猜到阚守礼落榜,阚家内部定然会有纷争,听闻顾氏都回娘家了,村里也多?有流言奚落,但外债之事她确实不知。还有什么豺狼虎豹的,想来事情比她所了解的还要?严重许多。
“可你再惨,那也不是我造成的,做人得讲道理?吧。”面前人虽然讨厌,眼下也不过是个遭受重创的小姑娘,冬小施尽量耐下性子,“路再不好走,也不能就地躺平。你现在回去,和家里人沟通沟通,再找找别的法子,许就……”
“还能有什么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阚香玉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哭了起来。
一向?掐尖好强的人,突然变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感慨是有,但冬小施完全没有再去安慰她的心思?,刚刚说那些也不过是权宜,想着先把人劝走再说。
天一点点暗了下去,冬小施看向?被阚香玉顺手拴上的大门,有些心焦。
申长更今晚是不回来的,这么晚了,估计也没人再往老屋这边来。眼前的阚香玉总给人一种危险感,她心里很不安……
正胡思乱想,哭声渐渐停了。
阚香玉仰起头,看?向?她:“你若不出现多?好。你若不出现,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这般无能。我挣不到那么多?钱,我的野望也不会变大。没有钱,爹爹去府城的路费都不一定能凑够,大哥更不会去赌……”
合着都是她的错了?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怨天怨地怨别人,就是不怨自己。
“是你非逼着我说难听话的啊,回头承受不住可别怪我。”莫名其妙被扣了屎盆子的冬小施勃然大怒,“阚香玉,我可真是顶瞧不上你!知道你爹考不上为什么对你打击如此之大吗?因?为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中举之上。你爹中了举,你的人生就能翻盘;你爹中了举,你的未来就一片光明。关于你爹落榜的可能,以及他落榜后全家的后路,你考虑过吗?你根本想都没有去想,因?为你不敢,这不在你的接受范围之内,对不对?还好意思说你大哥赌博,你这样又和那些孤注一掷的赌徒有甚区别?”
即便阚香玉以往的所为并不光彩,老碰瓷抄袭也很恼人,可不得不承认,放眼整个青田村,阚香玉是少有的具备经商意识和头脑的人,虽然动机可能不太纯粹,但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她若真的想做,也是能做好的。
偏偏她将自己的优势、自己打拼所得,通通作为给自家亲爹铺路的沙石。她根本不相信靠自己能行,一味只想着寄生?,当真可恨又可悲!
“不都是这样么?”阚香玉反问,“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父兄的成功上,他们出人头地,我的价值才能跟着水涨船高,才?能脱离青田村这种乡野之地,才?有与那些高门大户谈婚论嫁的资格,才?能过上锦绣人生……不都是这样的吗?我有什么错。”
当然错,大错特错!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冬小施有一肚子的话待反驳,对上阚香玉空洞木然的双眼,却突然噎住了。
无形的东西真的能缠缚死人。
偏偏那些被窒闷而死的人毫无所觉,仍旧前赴后继、心甘情愿,能像阚香玉这样发一声问的都寥寥无几?。
一片静默之后,阚香玉语出惊人:“你知道吗?我本想等到入夜,一把火把你这烧了、全烧了……”
这话简直让冬小施毛骨悚然。
她跳开一步,瞬间炸毛:“欸!说到底我也没惹着你吧?你干嘛总跟我过不去呀!搞搞清楚,是你一直在招惹我,我都没有追究,你做什么总咬着我不放?!”
心里那点不安得到验证,阚香玉果然心怀歹意来的!
她想越过阚香玉,打开院门,好跑出去叫人。可若阚香玉趁机再把院门闩上、于院中纵火……
“哈哈哈哈哈哈——”阚香玉指着冬小施煞白的脸,笑得前仰后合,“真是难得见你这般慌乱啊!不过你放心,我想开了,不打算烧了。”
冬小施才不信。不过她把怼人的话咽了下去,就怕刺激到阚香玉哪根神经。
阚香玉把话说出来,似是整个人都放松了,无视冬小施眼底的防范,竟然哼起了本地的一首歌谣。
冬小施真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正僵持着,院门突然被拍响。
这声音听在冬小施耳里不啻天籁福音。她试探着越过阚香玉,阚香玉并没有动作。
冬小施并不敢因此放松戒备,倒退着去开门,眼睛一刻也不离这个危险人物。
门闩刚拿下,闵氏就闯了进来。
“香玉!香……”一眼瞥到蹲在倒座房门口的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般,软倒在地。
冬小施不知这母女俩到底在搞什么,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伸手将人搀了起来。
闵氏站稳脚,连连跟她道谢,道完谢又赔罪。
借着昏暗天光,冬小施瞥见了闵氏的脸,青紫红肿,煞是吓人!难怪刚刚听她声音有些怪,嘴都被打歪了,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右边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了。
“你……”冬小施迟疑着指了指,“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不用不用,我一点都不疼,不用看大夫。”
伤这么重,竟然说不疼,还到处跑……等等?,这是被家暴了吧?母女俩都被家暴了?所以阚香玉才?跑自己这来?
冬小施拧眉,想说自己出面去把里正请来,又不放心将阚香玉这个神经病留在老屋,就道:“不如我带你们去找里正,让里正出面替你们做主?反正天都黑了,现在出去也不用担心被人撞见。”
闵氏仍是摇头,也不说原因?,一径去拉阚香玉走。
阚香玉就势被拉起,在经过冬小施身边时问了句:“你想知道吗?”
冬小施一愣。
其实她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尤其是对别人的家事。可家暴除外。
“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去找一下里正,这样贸然回去并不是好的选择。”
阚守礼是个既古板又重脸面的人,里正出面,他应该会有所收敛。虽然同样治标不治本,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劝和离的话,估计被当成神?经病的就是她了。
“回去?不,不会回去了。”冬小施已经摆明了不关心内情,阚香玉还是把内情吐露出来,“我爹把我卖给了一个八十岁的老翁。哦,不是,是七十九,明年才?八十。我娘让我逃……”
“香玉!”闵氏头一次喊这么大声,然而并没能阻止什么,阚香玉还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我用你的芦荟配方赚钱,仿制你的羽毛制品与你抢生意,你肯定恨死我了吧?现在,你大可去告诉我爹和我大哥,让他们把我抓回去,你就报仇了。”
冬小施张着嘴,已经被她先前那番话震碎了三观。
阚香玉就算对不起任何人,也对得起阚守礼,可现在,当爹的要?把亲闺女卖了替儿子还赌债?对方还是个黄土埋到下巴颏的老头!
她生不出嘲笑阚香玉的心,她只是觉得瘆人,可怕,还有愤怒!
闵氏已经吓得大气不敢喘了。
自家闺女做了那么多?对不住人的事,她怕冬小施当真去告密,那样香玉真就完了。
“求求你了!”闵氏噗通跪了下去,“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你饶了香玉吧,你放她一条生路……”
说着话,当真给冬小施磕起头来。砰砰砰额头砸在地上的声音,听得人都感觉疼,她却仿佛麻木了一般,机械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这样做。
冬小施无奈,花了好大力气,一再保证不会去告密,闵氏才?停下。
“谢谢你,谢谢……”她抓着冬小施的手,声泪俱下,道出了事情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