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那边就要来人了,我知道香玉以往有很多不懂事的地方,可我就剩这么一个闺女了,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那火坑!昨日我借口去镇上打酒,去找了我那在富户庄子上做活的娘家二叔。庄子收成下来,其?中一部分山菇秋果要给彭城那边的主家送去,我就想让香玉藏在车里?离开……今天中午那爷俩喝多了,我把香玉偷放出来,白天人多眼杂,我二叔还要去趟县城办事,就让香玉先藏在柴堆里?,打算等?天黑再赶去庄子那边汇合……”
好不容易挨到太?阳快落山,闵氏拿了个窝头去柴垛那边,却发现人不见了。偷摸着在村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眼看?阚守礼和阚司文的酒劲就要过去,闵氏忧心如焚,拿绳子将俩人分别绑在床上,这才出来继续寻人,甚至还往庄子那边跑了一趟。可是?都没有。
闵氏慌了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起闺女被?关这几?日,最常问?的就是?冬小施这边的情况,今天有外?地人来取货也是?她告知的,所?以才会寻到老屋来。
“我娘家二叔赶车送我回来的,他已?经在村口等?着了……”
阚香玉兀自在一旁冷笑:“娘,你用不着求她,尽可让她去。”
冬小施松开闵氏,冷眼看?向阚香玉:“你不仅自私,还是?个胆小鬼。”
“你说谁胆小鬼?!”
“既不胆小,就听你娘的话?,逃呀,为何不逃?怕没有路引,没了正大?光明的身份,流落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靠不了爹靠不了娘,只能靠自己?。你害怕这种未知,害怕成为流民,因为你根本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我猜的是?也不是??可是?你娘拼死放你出来,你这样回去,既辜负了她,也显得自己?懦弱。所?以你跑来我这,想让我做这个恶人,那样日后回想起来,你就可以告诉自己?,不是?你不想跑,是?我挡了你的路……”
冬小施叹为观止:“阚香玉,到了这步境地,你仍不忘给自己?找理由,也不忘给我挖坑。我上辈子是?不是?挖了你祖坟,你就那么记恨我啊?”
阚香玉的脸色已?经彻底僵住,显然,冬小施说中了她的心事。
嘴上仍不肯承认:“我不怕,谁说我怕?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闵氏紧紧握住她发抖的手,将她抱进怀里?:“对,香玉不怕、香玉不用怕,离了这个家,香玉只会活得更好。”
闵氏的脸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拳拳爱女之心却昭然灼目,这种人世间最天然的情感,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
冬小施在一旁看?着,很不是?滋味。
她趁这个空档回房找了块布,将橱柜里?剩的几?个包子系了起来,而?后来到母女俩跟前。
“既是?不怕,就快走吧,我怕你留下烧我屋。这点吃的你带着,路上吃。”
阚香玉垂头,看?着她递过来的小包袱,神情怔忪。
闵氏见闺女迟迟不接,自己?伸手接过。
家里?仅剩的一点钱都拿去买酒割肉了,不然今天根本脱不了身,可如此一来,给香玉的盘缠也没有了。虽然在她百般哀求之下娘家二叔答应帮忙,可寄人篱下,混个饱肚估计都难,等?到了那边,怎么安身更是?不敢深想。
眼下有几?个包子也是?好的。闵氏对着冬小施千恩万谢,若非冬小施拦得及时?,还要再次给她跪下。
阚香玉亲眼瞧着娘亲为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心紧紧纠成一团。她闭了闭眼,硬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谢”字。
冬小施听到了,但为了阚香玉那岌岌可危的自尊,装作没听到,打开院门,道:“我就不送你们了。”
夜色吞没了阚家母女远去的身影,冬小施盯着夜色深处,那里?像藏着一个会吃人的怪物。
她打了个寒噤,正打算掩上院门,阚香玉却去而?复返。
“你,还有事?”她固然同情阚香玉的遭遇,但本能还是?会警惕。
阚香玉直直看?着冬小施,没有了癫狂和忿恨,脸上只余一片平静。
“冬小施,我很羡慕你。”
无父无母、一介流民,处境糟糕到了极点,起点更是?比她多有不如,可偏偏她靠自己?翻了身,也靠自己?立住了脚。
自己?跟风、踩着她的脚印走、频频与她作对,说白了,不过是?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只是?以往深深藏着、不敢承认罢了。
冬小施是?真想不到之前的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别人羡慕的。
她笑了笑,“我可以,你也可以。脚踏实地,别走捷径,到了那边好好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阚香玉点了点头,返身追上闵氏。
“跟人家赔不是?了?”
“赔了。”
“那就好……”
母女俩快步走到桥头,远远看?见一点光亮,万幸,闵氏二叔的车还在那候着。
临上车,阚香玉拉住闵氏的手,突然泪如雨下:“娘、娘……”
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来不及了。
闵氏背过身去,用袖子飞速擦了下眼角,回过头推了她一把:“上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他们会打死你的!”
“不会的,娘不会再让他打我了,以后都不会了。娘现在就是?后悔,要是?早这般……”闵氏就此打住,笑着挥手,“好了,快走吧,别惦记娘了。娘会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别让娘挂记……”
骡车轱辘辘往前行进,闵氏的身影一点点缩小,终于与黑暗融为一体?。
而?前路茫茫,有太?多的未知等?着自己?。
阚香玉坐回车厢,蜷缩着抱膝,却不小心被?硬物磕了一下手背。是?冬小施给的那个包袱。
解开来,里?面装着六个包子。拨开包子,才知方才磕到她手背的竟是?一锭十两的银子。
阚香玉伸手,拿起沉甸甸的银块,心也变得沉甸甸的。
她将银子紧紧攥在掌心,再一次拉开车帘。
青田村已?经远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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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小施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做着噩梦。
迷迷糊糊中听见脚步杂乱、人声吵嚷,都在喊什么“着火了!救火啊!”
她猛地睁开眼,屏息,仍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敲盆声,才知这次竟不是?梦。
仓促爬起来穿衣服,心里?一万个卧槽,心道不是?吧,阚香玉又跑回来烧她房子了?
打开堂屋门,才发现自家院子好好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仔细听,人声和敲盆声是?往东去的。
把院门锁好,跟着人群往村东头跑,远远看?见火光冲天。
“这是?……”冬小施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被?映红的夜空。
那是?阚香玉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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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家大?火,直烧到黎明才停,从火堆里?扒拉出三具烧成木炭的尸体?,已?经完全辨不出谁是?谁。
“邪门,好好的怎会着火?”
“还有更邪门的,有住得近的和那来得早的,听到闵氏在火里?面大?笑……”
“呦!大?白天的,可别在这吓人!”
“骗你作甚!好几?个人都这样说的,边笑边喊甚么早该死了、都该死……”
“这火别不是?她放的吧?!”
“还真说不好,不然怎么就三具尸体??都怀疑少的那个是?阚香玉,说不准闵氏先把人送走了再放的火。”
“老夫老妻,哪能够呢。再说那还有她儿子,忒狠心了吧!”
“你也不想想她这些年咋过来的,丧儿卖女一个家祸害成啥样了?这次阚老秀才又没考中,昨天我在桥头见着闵氏,一张脸都不成人样了……”
“作孽哦……”
不管是?在自家院里?还是?在村里?,冬小施总能听到这样的议论。
甘氏注意到她有些恍惚,吃得也少,就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冬小施摆了摆手,说没事。
这天傍晚,申长更终于从衙门回来,刚进院门就被?冬小施一把抱住。
“怎么了?”他顿了一下,大?掌轻轻落在冬小施脊背上,感觉到细微的颤抖,目光一凛,“申家那边找你麻烦了?”
冬小施摇头,“你让我抱一会儿。”
申长更没再问?下去,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着。
冬小施终于镇定下来,才把那日的事讲给申长更听。
“前半夜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的一个人,后半夜就死了,活活烧死的……”
即便知道跟自己?没关系,可,如果,如果她坚持带闵氏去找里?正,一切会不会还有转圜?至少,不至于走到这样惨烈的结局。
冬小施总忍不住这样想,一遍遍地想。大?热的天,浑身发寒,手脚冰冷。
她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睡着觉了,一闭上眼就是?闵氏青紫肿胀的脸,卑微地跟她道着谢,突然就被?火苗吞噬了。闵氏在熊熊火光里?仰天大?笑,又大?哭着质问?她,为什么不救救她。
冬小施尖叫着醒过来,再不敢睡,就那样睁着眼到天明。
申长更握住她的肩,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救她,把她逼上死路的也不是?你,是?她的家人。”
五百两,足以压垮青田村任何一户。便是?没有这把火,几?日后赌馆那边来追债,闵氏仍然要受牵连。
申长更又把闵氏先前那几?个孩子的是?详细说给冬小施听,“冰冻三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或许她早怀有死志,阚香玉被?卖,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吗?”冬小施反问?,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一个母亲,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或病死饿死,或被?贩被?卖,她心里?早压抑疯了吧。
她肯定是?恨着阚守礼的,但是?规矩礼教不允许她反抗,她也不敢反抗,所?以只能将满腔恨意转向自己?。
直到阚守礼要夺走她最后一个女儿,她才生了同归于尽的心……
冬小施捂住脸,长吁一口气,无力道:“我好后怕。”
“我却庆幸。”阚家的惨祸让人叹惋,他却庆幸那把火烧的不是?老屋。
申长更重新展臂将人揽进怀里?,“你没事就好。”
冬小施紧紧抓住他腰两侧的布料。
“阚香玉说要放火时?,我心里?想的也是?,我不能死,我还没见着你呢。我若死了,就剩你一个人了,住这么大?的院子,多寂寞呀。还有我的小金库,有命挣没命花,我死不瞑目……”申长更的气息让她觉得踏实,心一踏实,熬夜的疲惫就压不住了,声音越来越低。
能这么说,就证明她好多了。
申长更拍了拍她的背:“困了就睡吧,别怕,有我在旁边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