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觑着新娘子的脸色从平静转为沉凝,心中暗暗叫苦:好端端的洞房花烛被这种事败了,哪个新娘子能高兴?
偏偏她被宫人们推出来禀报这等晦气的消息,这到手的赏钱……唉……
想到雪花般的银锭子,喜娘咬了咬牙,劝慰道:“殿下与您来日方长,一辈子的夫妻,不急于这——”
“太后如何了?”
“啊?”被打断的喜娘懵了一下,才发现虞莞一脸担忧,神情不似作伪。
“太后的筋骨并未被伤到,不过是跌倒惊厥,才昏了过去。”
“现在可曾醒过来?”她又问。
“……不曾听说。”
虞莞的脸色一下子沉凝下来,上辈子太后也是梦中惊厥,心悸过重而离世。
两辈子的噩梦累加在一起,逼得她登时就从喜床上起身,准备奔去康宁宫,却被一脸惊吓的喜娘猛地按住。
“虞姑娘——王妃娘娘——这可使不得!”
两位皇子尚未封王,按制并不能称虞莞为王妃。喜娘为了安抚虞莞,竟然也豁出去了,说出这种违制之语。
喜娘的力气到底大些,把虞莞按在榻上:“这可使不得,新娘出了喜房可是大凶之兆,不吉利的!”
虞莞胸口起伏,连冠上的珠子都微微响动:“太后如此,我如何能不去看她一眼,怎还管得上什么吉利不吉利?”
喜娘“哎哟”一声:“王妃娘娘哟,您毕竟是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哎!婚宴上出了这种事……”她附在虞莞耳边,轻声说道:“焉知皇上和太后不会迁怒于您和皇长子妃?”
这话也算掏心掏肺了,虞莞态度略微松动:“可我若不去,于心不安。”
“您不去才是最大的孝心了!您这样冲出了新房,万一太后又有个好歹,这宫中岂不是都觉得,是您冲撞了太后娘娘?”
听见“冲撞”二字,虞莞脸色一白。上辈子的谣言听久了,连自己都忍不住怀疑一二——是否真的是自己克了太后?
她撺紧了嫁衣的袍角,终于勉强点头。
喜娘松了口气,径自出了屋子,独留她一人静静等待,暗自心焦。
亥时一刻。
薛晏清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呼吸一滞,眉目中的倦色也溶解了少许。
他一身红黑的新郎吉服,反而比常服更显肃穆。劲瘦有力的脊背微不可查地绷直——整个人便如蓄势待发的一张满弓。
屏着呼吸,缓步向着喜床走去。
虞莞察觉了他的动静,抬头时却发现喜房之中竟然只剩他们两人。
她心中有一瞬紧张,手指绞住喜帕。双眼却一错不错,瞧着走近薛晏清。
除了两个人清浅的呼吸,龙凤双烛烛花燃烧的噼啪声是室内唯一声音。
虞莞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她纠结了片刻,闭眼问道:“太后如何了?”
薛晏清有片刻愕然,没想到虞莞第一句话是这个。
一路上想的劝慰之词都被吞了回去:“太后无碍了,转醒之后还嘱托我与皇兄好生安抚你们。”
顿了顿:“若你不放心,明早敬请安茶时便能亲眼见到太后了。”
虞莞这才松了口气。
薛晏清猜想春日宴上的一面之缘,才让虞莞对太后心生感激。
却不知道这中间足足是两辈子的缘分。至于更多的,竟是连虞莞也有所不知了。
说完前事之后,一时无话。寂静的屋宇内四目相对。
薛晏清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不如早些安置。”
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称呼诉出口:“夫人觉得呢?”
听到“夫人”两字,虞莞一怔,这才有了些许嫁给了薛晏清的实感。
她眼中波光明灭,变幻不定:“好。”
房中无人服侍,她便自己伸手卸掉钗环,除去繁复衣饰。一旁的薛晏清也解掉了腰带与玉坠,褪下了威严庄重的红色黑红色吉服。
她与薛晏清见面不过寥寥数次,乍然独处一室,赧得手上动作都有些踌躇。
时不时目光碰到对面露出一半的寝衣,然后又欲盖弥彰般移开。
如此几次,虞莞就感到自己脸上烧了起来。更何况,眼前的男子是她上辈子的小叔。
“还未谢过二殿下先前体贴我的心意,我感激不尽。”
犹豫半晌,她干脆主动找个话题,打破沉默。
说的是之前惹出风波的添妆。
薛晏清解衣的修长手指一顿:“夫妻本是一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至于添妆……那是我母妃为儿媳留下的。”
“母妃?”
薛晏清的生母许夫人,不是早在熙和三年薨逝了么?
虞莞对这事记得尤其清楚——
是时,熙和帝乍失所爱,哀痛之至。他不顾百官劝阻,强行安排了比照国母的丧仪,甚至亲手为徐夫人送葬。百姓也遵从圣旨,为许夫人戴孝三月,禁游乐、停宴饮、节酒水。
那时,九岁的她才能打着国孝的幌子,悄悄为自己在玉碟上抹去名字的生母上柱香。
薛晏清见她疑惑,解释道:“在母妃……她临终之前,担心她走后,我的婚事无人在意,便把她的私库折成了女子的嫁妆,统统交给了我。”
“所以不必谢我,这亦是母亲对你我的一份心意。她若是在,想必更乐意把这些亲手交给你。”
虞莞心中顿时酸楚。幼年失恃之苦,旁人或许不懂,她却最明白不过。
这样想着,她便拍了下薛晏清的手,聊作安慰。
薛晏清见到自己手掌之上,纤纤柔荑如一朵待开白莲,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光。
过了片刻,他才移开目光,道:“良辰吉日,本不该提这些惹人伤怀的话。”
“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便要去康宁宫中。”
薛晏清掀开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了红罗帐围成的拔步床。他自己占了外侧一隅,把里侧大片匀给了虞莞。
言行守礼,泾渭分明。
床边踌躇的虞莞不知怎的,心中微松。便接过被子,到了另一侧和衣躺下。
两人中间隔了三人许,虽是一床棉被,却一丝体温相触也无。
真奇怪,上辈子洞房花烛,她只觉忐忑。薛元清再怎么哄她,她也一颗心荡在胸口难以安定
此刻,薛晏清不过寥寥数句,躺在他身边,却意外地感到平静。
出嫁前,她本来再不打算捧出一颗真心,白白给人糟蹋。如此和薛晏清做一对如白水般平淡的夫妻,相敬如宾,未必不好。
她沉沉睡去,睡莲般的娇美脸庞映着飘摇烛火。
本是恬静之极的一幕,不知怎的,却有些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