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后的日子远比虞莞想得平静。
长信宫曾是许夫人的居所。当中陈设处处可见她的宛然情致。
宫中二进至三进之间隔着碧波一顷。湖边除了连片依依垂柳外,植了一排几近及腰的野蒿。这蒿香气特殊,有驱散蚊虫之效。此外,许夫人还命人用蒿茎织成秋千与垂床,悬在一排碧郁枫杨的枝干之上。
即使后来她走了,薛晏清亦未拆下这一处。坐落在禁中的偌大宫殿,反倒像江南水乡中的精致园林。连朱墙碧瓦都渲染了几分灵气。
早在进门之时,薛晏清就告诉她:“长信宫中,一草一木你皆可做主,不必顾忌。”
虞莞无意大兴土木,却唯独对那秋千着迷。捧着书卷,不拘是游记还是话本,每日坐在秋千架上晃悠。
簌簌湖风拂过她柔泽面庞,掀起一阵极淡的莲子幽香。青丝与薄衫随湖风荡起波澜,她顿时心中极为透气。
日子再惬意不过,是闺中未有的清朗兴致。
薛晏清在朝中领了差事。近来西北陡生蝗灾,半个朝廷都为此事奔忙。
薛晏清虽是新婚,至多不过在宫中休沐了两日。第三日便被熙和帝授意主理赈灾事宜。他白日来往官署之间,夜里在书房批复折子,甚至就寝也在书房的软榻上。
虞莞每日也只有用膳时能潦草与他见上一面。
这却合乎虞莞的心意,至亲至疏夫妻,不外如是。
入宫第三日傍晚,拾翠终于从礼仪嬷嬷处出师,前往长信宫伺候。
她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小姐可知,二殿下身边……并无通房。”
软绵气音在虞莞耳廓轻轻搔刮,她的心尖颤了一下,不知是被语气还是内容。
拾翠摇头晃脑道:“我从礼仪嬷嬷那里探听来的,千真万确。”
虞莞黛眉蹙起,诧然不已。薛元清与她有共挽鹿车之美名,却也侍妾不断。只不过他吝啬位份,尊重正妻身份,不曾让旁人越过去。
这已经是皇家中有些出挑的夫妇和睦了。
两厢对比,在她心中,薛晏清身后的熠熠佛光仿佛更重了几分。
这世界竟然真的有他这般六根清净的男子……她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都在想些什么。
拾翠本想让虞莞展颜才特意打听这些,却见小姐并无殊色,心下疑惑不已。
她圆圆眼珠溜溜一转,又保证道:“婚前没有,婚后未必没有。小姐放心,拾翠定会帮您盯紧,决不让人钻了空子。”
既然殿下不能让小姐放心,那便由她来让小姐放心好了。
虞莞轻捋一把拾翠发髻,细软青丝挠着她的掌心,又绵又痒。
“怎么操得比我这个小姐心还多呢?”
不过这样也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拾翠到她身边以后,原来的宫女内侍地位就要退居一射之地,未必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薛晏清此人暂且可信,但并非他身边人人皆如此。人心藏鬼魅,她尚未站稳,不得不防。
——
更钟敲过三声。
凤阁鸾台官署之中大小官员听到此声,尽皆抬头,朝最里处单独隔出来的一个小间望去。
不出片刻,一个面容冷峻,剑眉薄唇的高挑男子从小间走出来。
众人对他淡漠脸色视若寻常,纷纷躬身行礼道:“二殿下。”
薛晏清“嗯”了一声,便走出官署。身后跟着个抱着折子的内侍兀君。
大小官员都心中松气,三三两两地散了值。
顶头上司体贴他们,自己带着未批完的折子回宫处置,让他们底下的人不必作陪,提早散值多陪家人。
这份好意他们既然心领,可不得从善如流、准时下值?
薛晏清一路从官署走进长信宫中,经过小湖边,却看见虞莞亭亭立在秋千附近,与身边的丫头说笑。
那琅琅笑声如银铃脆响,鼻间有似有还无一缕幽香萦绕,仿佛从湖边飘来。
薛晏清停下了脚步。
拾翠察觉远处人影,先是一惊,随即暗中推了小姐一把。虞莞怔了一下,也很快发现岸边矗立的男子。
她顿时收了脸上笑容,朝薛晏清看去——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既见面,不打声招呼就有些说不过去。
虞莞只好捋了下发鬓与衣摆,自秋千上起身,朝远处那人走去。站定后,她与薛晏清中间约隔了三尺余。不亲昵,也说不上疏远。
拾翠哒哒地跟上前来,先给初次见面的薛晏清行了一礼。
“奴婢拾翠,见过二殿下。”
薛晏清点了点头,示意她起身。
拾翠见两人一语不发,仿佛无话可说,便带着笑意道:“殿下,方才小姐还与奴婢谈起您呢。”
“谈起我什么?”薛晏清问。
谈起你没通房。
虞莞当然不敢说出真话,绞尽脑汁寻摸着借口,眼尖发现他身后内侍手上抱着折子。
那折子几乎要没过内侍半张脸去。
“谈起最近西北灾害,朝中繁忙一事。”她急中生智,掩唇轻咳一声。
“嗯,”薛晏清以为虞莞在委婉抱怨他忙于朝政,便道:“西北遭了白灾,朝中一时应对不及。再有三两日功夫,此事可告一段落。”
那时,便可陪她共度一些时日。
虞莞一双剪水双瞳眨了又眨,实在难明薛晏清话中真意。她只好硬起头皮顺着话头:“朝中上下一心,定然能妥善安置百姓的。”
兀君和拾翠两人脸上同时流露出一言难尽之意。
兀君心下暗道:殿下对皇子妃的心思果然难测。
凭殿下那认真执拗的性子,不在公衙值夜,反倒把折子抱回宫中处理。多半是想与皇子妃一道用晚膳的。
可是为何要夜宿书房,成婚了也甘当柳下惠般的君子?
但他垂眉低眼,眼风纹丝不动。
拾翠却远比兀君更大胆:“小姐,二殿下这般辛苦,不如您做些汤羹,也好慰劳一二?”
礼仪嬷嬷告诉她,这就叫“红袖添香夜读书”。
虞莞正欲寻个托辞拒绝,却发现薛晏清眼神已经越过她,放在了拾翠身上。
拾翠霎时如芒在背。她打了个寒战低下头,不敢直视二殿下眼神。
虞莞察觉那眼神似有不善,急忙抢白道:“拾翠之言深得我意,便由我做些汤水为殿下送去。”
说到这个份上,即使看她面子,薛晏清应当也不至于治拾翠的罪。
薛晏清从拾翠身上移开目光,瞧着眼前神色焦急、抿着樱色唇瓣注视他的美人。
他竟有那么让她害怕么?
“嗯,有劳。”低沉男声响起,虞莞与拾翠同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为何,虞莞只觉那句“有劳”,或许并非因为她意带求情之语。
——
“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虞莞一进房间,就冷下脸来。
她不笑时天然三分疏冷的美人脸孔,如天山冰雪,不怒自威。
拾翠看小姐冷脸,竟比被二殿下注目时更揪心几分,登时便跪在她面前:“小姐,拾翠知错——”
虞莞将她扶起,安慰之语涌到嘴边又被咽下:“先说说你错在何处?”
“拾翠……不该在主子说话时插嘴。”
虞莞冷肃表情没绷住,眼眶先红了。她从未把自己当成主子,拾翠当成下人。
两人除了一张身契之别,形同姐妹。
虞莞一双柔荑揽住拾翠——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谁。
她眼中含泪,“听着,拾翠。”
“想插嘴就插,你在此处并无过错。”
拾翠猛然抬头,一双泪眼满是惶惑。
“我并非计较尊卑位份之人,想来二殿下也多半如此。”虞莞不曾察觉,她说“二殿下亦如此”时,神情不假思索,近乎理所当然。
“可你是否想过,为何他身侧的内侍并不开口提醒?”
拾翠不解地摇了摇头。
小傻瓜。虞莞点她的脑袋心。那是因为,薛晏清忌讳的是强人所难。
“你以为,他当真不曾注意到我不愿送汤么?”
“哦——”拾翠瞬间变脸,从泪眼里挤出个揶揄的笑:“二殿下是怕小姐被我拿了主意,牵着鼻子走?”
是这个意思,但是虞莞总觉这话分外怪异。
她不欲分辨,只把拾翠扶起来。两人坐在凳上,远处看依偎在一起,竟然比往常还亲密。
白茱与白芷进来时,入眼便是这样一幕。
白茱面无异色,倒是白芷很快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时,面目如常。
“你们来得正好。”
虞莞飞快松开了拾翠,用帕子摁下泪眼才说道:“不知若是我想用长信宫的小厨房,有何章程可依?”
灯下美人眼眶微红,雨打海棠的西子情态更惹人怜惜。两人却装作不曾看见,答道:“皇子妃可是想为殿下亲手做些汤羹?”
“是。”解决完拾翠的问题后就该为她补锅了。
白茱徐徐笑开:“长信宫您亦是主人,厨房自然是想用就用的。”
虞莞从宫女脸上笑意品出一丝调笑之意,恐怕白茱是误会了什么?
寻常宫女内侍怎会知道,看似和乐的一对夫妻,内里又是怎样克己守礼、分毫不越矩的呢?
她摁下心中异样之感,道了一声“有劳”。
——
书房中,一点孤灯如海上星火。薛晏清沉在卷帙中,一时忘却了时间。
直到书房门外传来一个极轻的女声:“殿下,虞莞来送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