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莞见太后如斯怒气,恍惚了片刻,便有暖意丝丝缕缕浮在心口。
太后话中之意,那些针对她的非议,皆是有人特意为之。传她进康宁宫觐见,不是为了清算什么,而是为了给她洗冤、主持公道。
明明来这里之前,她早已准备好受到责难的。
虞莞缓缓低下头,抑住眼角湿润之意。
若是上辈子她小产时太后尚在,凭她一贯的脾性,定也会驳斥那些冲克命理的无稽之谈,嘱咐她切莫多忧多思、养好身体……
无论哪一辈子,她都是最为真心待自己之人。
太后见那厢虞莞垂下小脸,秀美皙白的脖颈微微颤抖,她面上冷肃依旧,心却陡然软了下来。
对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柳舒圆,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无论闺中如何称王称霸,若是在宫中还摆出小姐派头、把其他人当成傻子耍,那她这皇长子妃的位置,想来也必然坐不长久。
“罢了,你起来吧。”太后开口说道。
柳舒圆方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上面威严的女声传来:“不过这事,不罚亦是不妥。”
“哀家便自作主张,在广阳宫中抄宫规百遍,把规矩学彻底些吧。”
柳舒圆刚要谢恩的姿势陡然僵住,握紧手心,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片刻之后,她躬下身体,死死捏住拳头不让些许血点渗出,再也没有往日的能言善辩:“臣妾谢太后恩典,愿受太后惩处。”
虞莞反不以为柳舒圆有意挑拨兄弟阋墙,她心高气傲,连薛元清都不放在眼中,又何至于为他谋划?
反是那兄弟二人不和之事日久弥彰。也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后才会自欺欺人,以为这些都是外嫁妇人搅出的风波。
倒是,不知道太和殿中的薛晏清如何了?
上辈子他为了长嫂名分之故,对自己从来是守礼之至,不肯逾越亦不肯口出恶言。若是他与薛元清并非血亲兄弟,薛晏清对他们夫妇二人又会如何呢?
太和殿中,殿中烛火尽皆熄灭,尊贵之色随着阳光一明一暗森然闪烁。一身明黄常服之人正背对着殿中诸人,负手而立。
“晏清,坐罢。”熙和帝并未转身,从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次子来了。
他这一回,独独征召了次子前来。
“是。”即使熙和帝看不见,薛晏清依旧垂手行礼。
他的父君一向有天下最敏锐的耳目,可以从脚步声猜出来人的身份。而在他目不所及之处,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被悉数上报。
若是他现下不行礼,傍晚时分,此事就会出现在熙和帝的案头。
可是这天下皆为耳目喉舌的尊贵之人,偏偏被眼前一叶障住了眼,一厢情愿地希望他与薛元清兄弟齐心。
薛晏清压下眼中情绪:“不知皇父找晏清何事?”
殿中除了三二内侍外并无他人,他猜测许是熙和帝或是为了流言纷扰,或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要说,才作此安排。
逆料,熙和帝仍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可知,朕践祚十年有余,御史上了折子无数……为何不立中宫?”
他三两步走到儿子近前,低声问道。
陈夫人与许夫人皆是藩邸时进门的老人,稍微年长些的宫侍都知道,自两人进门算起,先帝从未立过正妻。
他雨露均沾,维系着两个女子间的微妙平衡。许夫人的丧仪或许是唯一违例之事。
周围心腹内侍的头都更低了些,恨不能从未听过这些关乎皇室秘辛之语。
唯有薛晏清面色如常,他抬起头望向帝王那晦暗的眼:“儿臣不敢妄测上意。”
这有什么难猜的呢?他的皇父是先帝庶出子,生平最恨嫡庶血统论。
于是,把中庸之道也运用于后宅中,可笑地用帝王心术磋磨自己的女人。
“上意?作为臣子,不敢妄测圣意自然是忠心的,这很好。
若作为儿子呢?你从未为你母妃着想过?不想让他当朕的正妻?戴九凤冠冕、穿皇后朝服、受命妇朝拜,这些,你与你母妃都不想要么?”
那双帝王鹰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细芒。
薛晏清不语,这些诛心之话,为何皇父独独对他吐露?
思来想去,恐怕是自己拔掉柳家喉舌的动作太迅疾,惹得他忌惮。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时附耳对他说的话。
“皇帝是个权欲熏心之人。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又被当时无宠的太后抚养长大,这皇位是捡来的,所以抱着就不肯撒开手。
若是他有朝一日,给了你些许权力的甜头,切切莫要去捡!”
否则一旦尝了甜头,松不开手,他便要出手,把觊觎他权力地位之人打入深渊——”
眼下,自己不过稍些反击,他已开始心生警戒、出言试探了么。
熙和帝久等不来答案,又生一问:“若你不愿回答朕,那便说说,若是你当了皇帝抑或封了王,这正妻与嗣子之位,当如何说?”
“儿臣自然立皇子妃为正妻。”薛晏清道。
“哦?若是她名声不贤呢?”熙和帝手指敲着玉戒,一声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
“有心之人自会明辨是非。”薛晏清道。
到熙和帝的位置,不会不知所谓“名声”皆是柳家挑拨之故。
熙和帝当然对虞莞有所不满。此女恬淡喜静,依他之见,是欠了些国母或宗妇的威仪的。
只是看样子晏清着实喜欢,在自己面前也乐意回护,再加上太后……罢了……
他轻轻挥手:“此事到时再议罢,现下说尚早了些,你与元清膝下都未有消息呢。”
薛晏清一怔,他看出了熙和帝眼中的松动。
为何皇父突然改了态度?
虞莞生母身份一事,能瞒天过海、连他暗桩也遍寻无痕,做到如此地步之人不过二三之数。他目视着皇帝的双眼,试图从中分辨一二。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
——这事,会否与皇帝有关?
虞莞早早回了长信宫,左等右等,也不见薛晏清归来的身影。
皇帝到底与他聊了什么?
自重活以来,除了最初数日外,自她嫁给薛晏清后就皆与前世迥然,许多未发生过之事不好依照从前判断。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挠心。
日落之前,薛晏清终于迎着夕阳归来。
“怎么这时才回?”虞莞在湖边附近踱步等候,见到一个颀长沉稳的身影时,说道。
话毕,她才发现自己语气着实急切了些。
按理说,既然太后表了态要还她一个清白,那么皇帝多半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拂了养母的脸面。
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中不安,拾翠与白茱劝了也是无用。
薛晏清换了身衣服后,屏退所有近身之人,领着虞莞进了书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虞莞心中一个咯噔。
眼前的男人目视她良久,声音微沉:“若是我有意那个尊位,夫人当如何?”
皇父已经按捺不住猜忌于他,薛元清也露出些许野心的獠牙。
他若一味后退,明哲保身不争,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是这件事,虞莞早就心中有数。上辈子虞家站在了薛元清的后面,尚且被无妻族帮扶的薛晏清屡屡占了上风。这才不得已,主意打到她肚子里,想了个“皇长孙”的歪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对兄弟未来终究会对上。薛晏清既有如此能力,自然配得上其野心。
而况,纵使她没有带着上辈子记忆嫁过来,作为薛晏清的妻子,对这事也只有支持,没有反对的说法。
薛晏清从虞莞那双坚定发亮的漂亮双眸中读懂了他的决心。
对上那双眼,一向寡言少语之人也忍不住说更多。
“夺嫡一事,并非我之本意。”
不如说,从出生那一刻,就有人推着他在争。
“陈贵妃怀胎晚于我母妃半月,而薛元清出生却比我早了半月。皇父大喜,以‘元’字命名。”
元字之于皇家,不可谓不贵重。虞莞中有记忆的片影,上辈子薛元清还曾炫耀过他名中“真意”,以此佐证自身正统。
薛晏清如此讲,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人人皆道薛元清之早产是个意外,可我母妃曾经清扫宫中,却在一个宫女屋中角落发现了几包催产药。”
“岂非是陈贵妃派人藏了这催产药,借以陷害许夫人谋害她腹中儿子?”虞莞察觉其中蛛丝马迹。
若是如此,陈贵妃的奸计一旦得逞,不仅薛元清稳占长子名分,许夫人连同腹中胎儿都要遭当时还是皇子的熙和帝厌弃。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如此。”薛晏清一向冷淡的脸上也忍不住闪过一丝剧烈情绪。
虞莞这才明白,原来兄弟不和并非十岁那年的龃龉,而是甫一出生,就奠定了不死不休之局。
陈贵妃是手段当真不可小觑。
她曾是自己的婆母,看起来和善得近乎殷勤。孰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段血腥往事,竟皆是她暗中操盘。
虞莞又想到另一件事:“现下,我与虞家关系已然僵硬。”何况,她父亲是个腹中草莽之人,分管礼部时也不沾手科举,对薛晏清助力委实不大。
“无妨。”他并非凡事皆要依仗岳家之人。
虞莞心一横:“若是你今后事成……”
剩下的话,她再难以张口:她身后势力既不能为薛晏清助力分毫,却要薛晏清未来保留她妻子的位置。
实在是强人所难,她自己都忍不住唾弃。
……可是,她不能再赌一次,然后被半途抛弃了。
薛晏清注视着虞莞躲闪的目光,她拼命遮掩慌乱,又是执着又是羞赧。
“定会立你为后。”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