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最热闹的大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搁在十天前,人人都会说那当然是新月公主和史天王的婚事啊。
新月公主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更是天子御封的公主,这史天王是什么人?自封天正大帅,纵横七海威名赫赫,听起来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然而说到底,史天王不过是东南海域的海盗流寇,朝廷剿灭几次均无功而返,日子长了他还成精了,放出话来只有把朝廷特使杜先生的女儿新月公主许配给他,东南沿岸才能有太平日子。
此事一经传出,江湖人坐不住了,这流寇头子嚣张过头了,也有人觉得一个女人就能换来百姓安宁是桩划算买卖,阻止的有,促成的也有。
促成的加入了护送公主的队伍,至于阻止的,他们去刺杀史天王。
一门婚事,若是新郎官死了,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刺杀史天王的人有去无回,这群自视极高的江湖人终于明白那是怎样难闯的刀山火海,做起了缩头乌龟,目光转向专业的,也就是杀手。
十天后,史天王死了,朝廷趁此机会发兵围剿,东南沿海从此风平浪静。
无数江湖人寻求一个细节,比如史天王是被谁杀的?怎么杀的?有什么故事?
知道内情的花姑妈对着桌上的箱子发呆,她看了一眼马上合上箱子,脸上甜蜜的笑容化作心有余悸。
一间客栈的客房里,她坐着,祝红尘坐在她对面,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屋子里还戳着独臂人黑竹竿。
“银货两讫,雇主你可满意?”祝红尘问。
“满意满意,”花姑妈连忙回答,咽了下口水小心道,“我请你杀史天王,为何你竟带回来七个头颅?”
祝红尘老实回答:“因为我看到了七个自称史天王的人,恕我眼拙,分不清哪个是正主,哪个是替身,转念一想,他们岂非都是恶贯满盈的海盗,于是我就都砍了回来。”
花姑妈:“……”
这语气就和出门砍了两节竹子一样。
如同个隐形人的黑竹竿上前,两张五万两银票放在桌上,全国流通的大通银票,任何一家钱庄都能兑换现银。
花姑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竹竿:“我要十万两是因为我值这个价钱,现在看来是我高看自己了。”
说罢,他对祝红尘抱拳行礼,一直到离开没多说一个字,尊敬之意溢于言表。
花姑妈都惊呆了,江湖上有种人,你可以杀了他,却不能让他服一句软,黑竹竿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她没来得及问出口,院外响起打斗声,一把扇子旋转着破窗而入,花姑妈轻功不弱,这危急时刻却用不出分毫来。
祝红尘右手拍了一下桌子,茶杯应声而起,她轻轻一挥,茶杯有生命似的飞向扇子,内力碰撞之下,杯子没碎,扇子飞了回去,高下立见。
杯子落地之前,一只手及时接住,祝红尘在花姑妈惊奇的目光中把杯子放回桌上原位,转身出门。
富贵客栈后院是四合院,中间是四四方方的庭院,布满了强弩手,气息内敛,训练有素,祝红尘站在门口,只见白衣人手中折扇抵住黑竹竿的武器,唇角一弯,折扇移开,极快地点在他胸口,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竟直接打飞黑竹竿。
祝红尘看着,待他倒飞而来抬手抵住他后心,卸力,止势,否则黑竹竿会撞上墙,还要受点内伤,黑竹竿急促地喘息着,侧身对她行礼,领了她的好意。祝红尘略微一扫,心知来者不善。
白衣人目光中升起欣赏:“我姓白,白云的白,我的名字叫白云生,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渐有白云生,后一句便是说的在下。”
花姑妈嘀咕了一句:“前一句说的是楚留香?”
白云生听到了,回答:“正是。”
祝红尘问:“是谁说的。”
白云生:“是我。”
祝红尘:“……”
若是此代有大侠榜,楚留香排在天字还要是前十的那种,所谓白云生,闻所未闻,人字榜说不定都上不去,竟然还编出一句诗来与楚留香相提并论?
可见后人哄抬身价的手段远胜过大唐。
白云生摇了摇扇子:“能与我相比,是他的荣幸。”
祝红尘:“……”
更加窒息了。
“出了东城门往北二十里有一座古庙,适合决斗埋骨,不如去那里一叙?”祝红尘说。
白云生:“姑娘有所不知,我派人将这客栈团团包围,为的就是给我义父报仇雪恨,今日几位就是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去什么古庙岂不是节外生枝?”
这话说得不老实,史天王一死,海盗一盘散沙,正是朝廷围剿的好时机,然而看史天王嚣张的样子,就知道朝廷用兵方面的弱势,说是围剿,只怕还有不少人在逃。若是白云生能杀了她,身为前任海盗头子的义子,又杀了仇人,他就能名正言顺整合残部,以期东山再起。
报仇雪恨是假,野心勃勃是真。
祝红尘心知肚明,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看向花姑妈,彼时花姑妈正扶着黑竹竿,突然那么多道视线往她身上戳,让她连笑容都保持不下去。
好歹是江湖人,她定了定心神,“祝姑娘?”
祝红尘问:“可否再给我开一张悬赏单?上面就写史天王义子白云生。”
花姑妈一呆,“祝姑娘的意思是没有悬赏就不杀人吗?”
祝红尘郑重其事地点头:“我做这一行,杀人,也不随便杀人。”
花姑妈扫了一眼微妙变色的白云生,心中痛快,她笑了起来,年纪不轻的女人笑起来却甜蜜好看,“你看赏金写多少?”
祝红尘认真估算他的价值,如同菜市场上挑猪肉,“五万两如何?”
花姑妈也是老人精了,才能从她面上找出些局促,她大概还是第一次要价,生怕人觉得要得高了,可对于白云生那般心高气傲,自认可以和楚留香一较高下的人来说,他的命才值五万两,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笑得更开心了:“十万两,这院子里所有人。”
祝红尘颔首:“成交。”
这下花姑妈也不扶着黑竹竿了,高高兴兴去写悬赏单。
“我等你,”祝红尘转过头,语气平平听着活像挑衅,“你能等吗?”
白云生眼底阴霾一片,终于挂不住翩翩公子的面具,“你要问问我身后的兄弟们。”
花姑妈翻出来笔墨,刚刚在桌上铺展开来就听到打斗声此起彼伏。
桌子不对着门,花姑妈看不到外面情形,两行话写得飞快,墨迹未干,人还没出去,声音就响了起来:“祝姑娘,我写完了!”
与此同时她也跑到了门口,愣住了。
暮色四合,还没点灯,清冷如月色的刀光划破虚空,落入眼底光辉凝而不散,仿佛天边月坠落人间,刀锋喋血也美如梦境。
黑竹竿眼底狂热,他见过祝红尘的刀法,也是在漆黑的环境中,炽烈刀光如火焰如朝阳,他以为那就是人间绚烂之极致,没想到今日又开了眼界。
当真是世间最美最惊艳的刀法。
十万两,买下了史天王义子白云生及其属下的命,看到的不止花姑妈和黑竹竿两人,还有躲在客房里的客人以及店家和小二。
店家一想,这不就是商机吗?让人叫来了镇上有名的说书先生,把所见所闻告诉了他,让他分三章七节来回地讲,这事瞒不过花姑妈,扬名的好事她就做一次锦上添花,更何况她还挺喜欢祝红尘的,她把从黑竹竿那问来的细节也一并告知店家,拿到了一点点回头钱。
好奇的江湖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富贵客栈,听着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讲。
“……却说杀手冲将进去,屋子里是一片昏暗,骤然灯光一亮,你们猜怎么着?”
堂下连忙叫他别卖关子快说。
说书人心满意足继续说:“竟然有七个长相、体态一模一样的史天王,难辨真假,狡兔三窟的故事人人都听过,这史天王正是寻了六个替身,而且人人都是一流高手,这杀手讲究个快得出其不意,分不出谁是真身,缠斗之中落于下风,又惊动了史天王的属下,到最后只有一个逃了出去。”
众人唏嘘着,心想难怪刺杀史天王无功而返,一招不中,动静大了招来那群海盗,双拳难敌四脚,围攻之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出去的。有人耐不住好奇叫喊着:“后来呢?”
说书人神秘一笑:“你们是绝对猜不到她是如何得手的。”
“那女子来自西域,不过双十,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啊,她就往寨门口那么一站,自称明教祝红尘,欲要寻史天王死斗,那些海寇哪有什么眼力见,一个个哈哈大笑,不但不通报还要轻薄于人。”
“她就再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传遍了全寨,离得近一点的海寇被内力震得双耳出血,人事不省……”
“吹牛吧!”堂下有人嘲讽得叫嚷起来,“不到二十,还是个女人,有那么深厚的内力?”
说书人脸色一板:“客官您到外面打听打听,小老儿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实话告诉您,就刺杀史天王幸存下来的杀手前些天还在这里,人家对祝女侠那叫一个心悦诚服,都是亲口告诉小老儿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内容是一传十十传百,花姑妈留给说书人的一句话也是越传越广,那本是《诗经》里的一句,形容祝红尘刀法却是恰如其分。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