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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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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通话前,陶九九打起精神,中气十足地说道:“不知道琴委员长有没有好好休息。他啊,就是太操劳了。为了人民辛勤付出,不求回报。”

贾宝贝满头问号:“你疯了啊?”

陶九九不为所动,感慨地说:“来吧,和我一起,为琴委员长唱一首祈福的颂歌吧。希望天道保佑琴委员长身体健康,万年不灭。永远和爱戴他的人民在一起。”

贾宝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立刻附和,两人鬼哭狼嚎,唱得激情澎湃,恨不得声泪俱下。

但没有一个字在调上。

原本坐在书桌前写东西的琴仰止,长长叹了口气,把笔掷在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

“Boss”秘书连忙给他倒茶:“要不要叫医生来。”

*

这一夜,对张家来说,是不眠之夜。

张父去砍木头的路上,就遇到了村子里头的人,人家也明晃晃地开了价,一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之前的钱也要补上。并且得按年租,一年一千钱,没得少。不给钱就自己仔细了。

说不好哪天夜里睡着,连人带屋都没了。

不过这些人,看他是来砍棺材木的,觉得晦气。推搡了几下,威胁了几句,只说明日再来,就走了。

张父砍了木头拖回来,在陶九九的帮助下做成粗陋的棺木。张母从他嘴里听说,眼睛一红差点哭出来:“我们哪里来这么多钱。他们想钱想疯了吗。”

要是少些钱,还能凑在一起商量商量想些办法,可这种数额,是说也不用说的。

张父不吱声,把棺木扛到堂屋里,棺木要停在这儿的。

因祖父姿势奇怪,也无法为他换洗,只得擦了擦能擦的地方做个数。棺木就着他的姿势打好,当门停放。有点像是供了一座保持坐姿的菩萨。

陶九九跟前跟后地帮忙,借着光看到,张父的手腕和脖子上,也已经有了黑线蔓延的势头。

显然两个大人对黑线的事早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有提。

等都摆弄好,天色已经很迟了。

张父叫母女两个去睡:“我守着就行了。”

张母没有坚持。带着陶九九回到西厢,洗漱躺下。到是格外地沉静。

陶九九躺在她旁边,不肯假装看不见房间里的大象:“阿父恐怕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张母听到她竟然说这样的话,惊了一下:“胡说什么。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阿母,我们不该扶灵返乡。要扶灵返乡,得雇镖队,还得雇车马,不说咱们三个人一路吃住用度,哪怕我们不吃不喝,那镖队里的镖人是要吃喝的,马也要吃喝的。”

陶九九从张九九的记忆中看到,她上次来的时候,就是进了送货的镖队,虽然是顺趟,也没有专门的座位,只是爬到货车上窝着,风吹日晒雨淋,也足足花了五十多钱。

且一路上镖队花用,都是买家付帐。这是规矩。不说雇用镖队镖人的工钱,光是路上供他们吃喝,那买家就花了近五百余钱。

陶九九算了一下,这次扶灵回去,起码得花一两千钱。

这种花销张家出不起的。

但张母说:“难也得送回去。你小孩子,不用想这些,你阿父自有办法的。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如果你阿爷客死异乡不能归家,我们岂不是混账?还做什么人呢?”

她一向就是这样‘你阿父会有办法’几乎成了口头禅。

“有什么办法?”陶九九问。

张母只是敷衍她:“你快睡吧。”自己心事重重睡不着。

“我知道他有什么办法。”陶九九躺在那儿,外头雨下得噼里啪啦吓人得很。空气又寒又湿。身上的被子潮而单薄:“只要许诺多出些钱,镖队也愿意送到了地方之后再收钱。他先赊账,等归了乡,正好是我要去原家的日子,人家把聘礼钱给全了,就有钱付镖队的钱了。”

张母说:“不然还能怎样。在这儿卖了几年饼,却一分钱没落下,现在村子里头又找我们狮子开口。这里不能呆的。祖父也过身了,你还得回去嫁人。不返乡要如何?”

陶九九:“我没有说不返乡。我只是说,我们不应该扶灵返乡。”

张母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话。压低了声音骂她:“你要死了,仔细被你阿父听到!”

这是大不孝。

“祖父过世我也难过,过逝者已逝。安葬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要是富裕的人家倒也无所谓。可这是卖女儿得来的钱。全部用来做丧事花费?”陶九九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漠,可她想过了,这是最合理的办法。

“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张母怔怔看着她。

陶九九看着横梁上的蛛网,继续说自己的:“阿爷白日说,实在不行,全家回去种皮麻根,不过是个说话罢了。阿父正是因为无力耕种才到都城来讨生活。怎么回去种地?并且他身体这样,恐怕不日寿尽……”

张母猛然坐起来,伸手便打过来:“你再胡说八道!”

虽然手上没力,但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又是耳光?!

陶九九深吸了一口气,歪了歪头,却很难跟张母生气。

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虽然是实话,可以张母这样的性格与立场来说,是无法像她这个外来人一样冷静分析利弊的。并且自己这话,实在讲得有些过于扎心。

但不扎心的话,有用吗?

她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这一耳光可不能白挨,一定得记下来申请工伤补贴。

计好了多少钱,陶九九摸了摸脸,便继续说:“只要不扶灵回乡,我进了原家后,你和阿父手里会落些钱,足够给他买好些的药,叫他在世的日子,不至于这么痛苦,你们不用种田也有饭吃。等哪天他过身,我便把你接到原家去。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以后便有着落了。”

张母又气又急:“那是你阿爷。你这不是叫我们不孝吗!”

“照阿爷的说话,家里到我这辈没儿子绝了后,早是大不孝了。跳蚤多不怕痒,再说,只是暂时埋在这里。等之后情况好些,迁回乡便是了。”虽然感觉不太可能,但话得这么说。劝说:“我们不能为了已经死的人,搞得活着的人走投无路。这孝在哪里?难道阿爷就想这样吗?”

张母只是摇头:“不说别的,将来还要把已安葬的人又挖出来?这是要天打雷劈遭报应的。”

压低了声音:“你快不要胡说。”生怕她说的话,被路过的菩萨听见要拿雷劈死她似的:“要是给你阿父听……”

边说边抬眼,蓦然看到门口的张父,猛然住嘴。

张父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张母下意识地护着陶九九,连忙解释:“她不懂事,胡说……”

张父背光站着,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意外地没有发怒,只是说:“早些睡吧。”掩好了门,便回堂屋去了。

张母捂着脸抽噎起来。不知道是悲从中来,还是吓着了。

陶九九爬起来要下榻去,张母连忙拉住她,生怕张父要打她。

陶九九安慰:“没事。我去与阿父说几句话。”挣扎脱了张母的手,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外头堂屋里,张父表情怔怔地,跪在祖父的棺木前烧纸。

回头见是她,并没有说她什么,只说:“夜风重。你出来做什么?”

陶九九走过去,跪在他旁边,将他手中的纸线分过来一些。

张父看着纸钱,说:“家里没备这些东西。是你阿爷行李里的。家里自己种了麻,自己压的钱。”很粗糙,一动就掉草梗子。白送人都不要的。

陶九九很难想像,一个老人给自己制纸钱,还在出门时背着这种东西,是什么样的心情。

张父一脸的疲倦,火光把他脸映得明明暗暗。

之前他因为陶九九顶撞了祖父而生气,斥骂她,还打人,陶九九觉得他是个自大的沙文猪。

并且也以为,他听到她说的话,将她一顿暴锤也免不了。甚至已经在心里算,这工伤是不是得加精神补偿费。

可现在,他只是静静跪在这里。

黑色的线从他颈动脉深入胡渣,游走到了脸颊的边缘,甚至有几根,从额头上冒出来,与他的眉毛连成了一体。因为病痛,他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手伸出来,仿佛帕金森患者。眼角也不自觉地抽搐。

过了一会儿张父突然问:“你进了原家,打算怎么站得住脚?”

陶九九面对他到是十分实在:“那谁知道呢。”

张父似乎有些生气。

陶九九完全摸不到头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想过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莫非是怪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很多事不可能一开始就预知结果,更不可能在不知道全貌时就能拿出什么万全的打算。她连原家什么样都不知道,哪可能未卜先知嘛。

跟张母那么说,也不是存心骗人,只是因为这是唯一的路,而张母懦弱,要稳一稳她的心。

“只能说事在人为。”陶九九补充了一句。

她做卧底的时候就深切地知道这个道理了。

大多数事端,当事人根本没有办法准备充分,都只能说一句想一句,走一步看一步。

绝不能瞻前顾后地患得患失。

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可她也觉得,张父应该不会答应。

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惜。

陶九九一把将手里所有的纸钱,投到火盆里。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

张父却突然开口:“你入公学府不过二年,人已经大不一样了。方才站在门口听你与你阿母说话,我一个恍惚,觉得这并不是我女儿。”

陶九九心里咯噔一下。

“二年前送你进了公学府。弄得如今平日看着好好的,一遇事却这么大逆不道冷血无情。也不知道是要怪公学府教得好,还是教得坏。”

听上去并不是怀疑她的身份,陶九九又松了口气,不过听着张父这语气,觉得自己的打算,是彻底无望了。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两人听自己的。自己姑且帮张九九尽一尽孝,如果不……那也不能怪她。

此时张父却又说:“可你说的话是对的。我们走到这步,已是绝路,活着的人且顾不上,哪还能管得了死人。行了,给你阿爷磕三个头吧。”

陶九九高兴不起来,甚至心里有些难受,上前代张九九磕头。张父也一同跪下。

父女两个磕完了头,张父便去厨房拿了藤绳来。

“没有时间再耽搁了。今日得连夜找个地方,不能叫村里人发现。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走。”

但他没有力气背得动这么重的东西。只让陶九九帮他把祖父的棺木捆起来,搁在地上,绳子另一头斜绑在自己身上,拿着锄头,像纤夫一样,拽着绳子拖着棺木,在瓢泼大雨中,出院子去。

陶九九跑上去帮忙。

他却大力挡开了陶九九的手:“这是我的主意。和你没有干系。你祖父要怪,就来怪我。有报应该报应到我身上。这是我身为人子不孝。”说后面这半句的时候,是向棺木里的人说的。

不过站住说了几句话,雨水就将两人淋得湿透了。

陶九九头发全贴在了头皮上,眼睛都睁不大开。心里莫名酸涨。眼睛也难受,涩得很。

随后,张父便不再看她,独自一人,费劲地拖着已死去的祖父,向远处的山林去了。

陶九九担心他不能回来了。

站在堂屋门口,一直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天幕下张望。

可一直也没有看到人。

却发现,在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后,远处有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人影顺着山坡往离自己很近的太渊君那房子去了。

她怕自己杀人的事情败露。再次警觉起来。

不多会儿,但见那人影没有敲开门,便蹒跚着,向这边过来。

雨太大了,让人看得不够远,也不够清楚。直到对方已经走到篱笆门处,陶九九才看出那是个中年人。

他身上全湿了,像只落汤鸡。步伐蹒跚。衣服看上去不是凡品。走到了门口虽然篱笆门没有锁,却并没有擅自进来,只向正站在堂屋门口张望的陶九九扬声问:“能否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声音十分虚弱,原地站着都在打晃。

陶九九谨慎,问:“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样东西,请你帮我送到蓬莱洲去。”中年人脸色灰白,似乎虽然还在移动,可生命力这种东西,在他身上早就不存在了。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手里不知道拿的是什么。

“送到蓬莱洲,交给申星霜。他会给你十金百金,甚至千金亦可。”中年人舌头似乎已经有些不听使唤,却还十分勉强,挣扎着想说完:“或者你想入道,拿着这个,他自肯收你做亲传弟子。”

陶九九脑中一炸。

这就是太渊君的入道契机?!

她步入雨中,伸手接住。

对方给的,是个小小的旧竹片。看上去没有任何价值。

“交给蓬莱洲申星霜。”中年人僵声再次叮嘱,声音嘶嘶的,像是舌头都不能动弹了。伸手想把自己腰上挂的腰坠拿起来,可还没能做成,便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燃烧了起来。不过瞬息,连人带身上的物件,都烧得只剩下一撮白灰。化在雨中,顺着山坡冲入大雨形成的山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奇怪的事,那火即不怕雨,也不怕风,哪怕飘到了篱笆门,也半点没有将它烧坏。

此时大概是屋里的张母听到了外面似乎有些不对,紧张地推开窗问她:“你在和谁说话?”

陶九九把旧竹片塞到贴身的地方藏好,只说:“阿母听错了吧。我站在这里,看远处是不是阿父回来了。”

陶九九回到屋里,张母没有问她张父去了哪儿,只是默不作声地给她找干衣服出来换。

陶九九换衣服的时候,张母便去收拾行李了。

她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刚才坐在西厢,已经听到外面陶九九与张父的说话,不过一直哭得伤心,没有出来而已。

都收拾好了,就呆呆坐着。想起来,把怀里贴身藏的十个钱拿出来,迟疑了一下,交到陶九九手上:“你来拿着。”这是家里仅有的钱了。

过了好久,差不多雨停,启明星都出来了。才看到张父干瘦的身影。

三人并没有再多说太多。张父甚至都没换衣服。立刻就把行李放在日常出摊用的担子里挑上:“走吧。”

张母拉着陶九九,帮她整好了蓑衣,一出门便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怕遇到起得早的村民将三人困住要钱。

一家人抛弃了亲手建造并住了好久的木屋,就这样鬼鬼祟祟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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