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九下楼回去,张父与张母都松了口气。大家围坐在篝火周围吃东西,聊天。不知道是谁的酒壶,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火光把人们映得精神抖擞,似乎白天的疲累都远去了,气氛少有地轻松。
长生觉得坐在那儿太无聊了,拉着陶九九和自己一起玩。
陶九九看到远处路镖长拿着一把奇怪的小旗子,围着车辆停放的地方走动,每隔五步就在地上插一面旗。
长生见她好奇,说:“那是颂符。”
“有什么用?”
“野外会有妖兽。”长生说:“这是用来驱赶妖兽的。”好奇地问陶九九:“你见过妖兽吗?”
陶九九摇头。张九九没有见过妖兽。
乌山隶属于庞城,民众聚集居住的地方,一般都有昆仑印镇守。印珍贵难得,但一个印便能庇佑一个郡,力量强大,所以郡守也被称为印守。乌山不在辖区边沿,地处离郡城庞县更近之处,所以虽然穷困,也是没有妖兽的。后来张九九去都城的时候,运气也好,一路上平平安安。
正因为从来没见过,她甚至觉得,妖兽可能根本都不存在。
陶九九问长生:“你见过吗?”
长生摇头神神秘秘地说:“但听说妖兽吃人可以增长修为。吃的人越多,修为就越高。我就不懂,为什么呀?人有什么好吃的?我听老嫫说人肉是苦的。”
陶九九说:“因为对它们来吃人很补。很香。”三千凡世不论基本规则有多大的差异,这一点始终是一样的。
长生不同意:“可我不觉得我香啊。”
“因为你不是它。就好比屎壳郎爱吃屎,可你也不觉得屎香,也不觉得屎有营养啊。正因为你不是屎壳郎所以你不懂。”陶九九说:“对妖和鬼来说,人是很香的,肉也香,血也香,精气也香。吃人很补,因为人有它们渴求的养分。但吃人后会生‘业障’。容易魔化异变失去本性。这是天道对它们的惩罚。”
在原来的世界,妖修鬼修也有这样的修行方法。
但十一席委员会成立之后,就不再有了。
委员会认为,人是三族的朋友,不应该是食物。
吃人,是违背天道的恶举。万一吃得魔化异变,也会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于是经过几百年的教化,三族之民都逐渐认可了这种思想,鲜少发生食人事件。
偶尔发生,都会被当成刑事案件,由治管局出面逮捕审判,以儆效尤。
长生听完看着陶九九,表情变幻莫测。
“怎么了?”陶九九问。
她神色复杂地说:“我感觉你在骂我,但又好像没有。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陶九九立刻表明心迹:“你放心,如果我真的骂你,你听了会立刻想与我对打,不会犹疑的。”
长生立刻松了口气:“走吧。”拉着她去看驿所的墙:“我听说驿所是由辟邪木修建的,所以可以在荒郊野外不受妖兽侵扰。我还没有见过辟邪木。”
长生不喜欢同路的其他女孩子,觉得那些人木呆呆的,又脏兮兮。但陶九九不同,她开朗大方,她说的话兄长也觉得有道理,说明她很聪明,所以愿意和她玩儿。
陶九九说:“我也没见过!”
两人牵手,兴冲冲地跑去。
驿所整体颜色暗沉,认真看就会发现,并不是暗色的漆,而是因为它整体是木制结构,而所用的木头全部是一色的暗红。光线不足的时候,甚至有点像是黑色。
如果看得够久,还会发现时不时有泛着微光的颂文蓦然浮现,又一闪而灭。大概是建筑物上施有防御性质的术法。
陶九九凑上去闻了闻,有点臭。
长生:“你干嘛呢?”
“有点臭,还有点咸。”陶九九缩回头说。闻上去有点隐约的咸味。
长生闻言,便伸出了舌头把头凑过去。
陶九九大惊,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她飞快地舔了一下。
随后表情扭曲,呸了好几口唾沫:“有点甜,又很苦,但不咸啊。”
陶九九表情是镇定的,内心是疯狗奔腾的。
这个憨玛批,她也不怕有毒!大宅院里生活环境这么舒适?拥有一颗完全没有被任何常识污染过的脑袋,也可以长这么大。
远处不病在叫,长生连忙回去了。
陶九九心惊胆战地目送她离开,很怕她没跑出七步,就倒地气绝。
还好,那背影扬长而去,欢快得叫人安心。
陶九九松了口气,正要走,便见到有个人影从驿所的另一面拐出来。
对方似乎在围着驿所的围墙查看着什么。
虽然因为角度的关系,陶九九看不到他的脸,但那件华贵的大衣裳她是见过的。
她去楼上帮贵公子梳头的时候,那衣裳就搭在木架上。
他很高,虽然衣服宽大,但从肩膀的角度来看,身材清瘦并不是很强健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单薄。
大概因为怕风,兜帽戴起来,只有几缕长发,从帽子里露出来,随风与衣摆一起飘摇个不停。
他走了几步,便站定,伸手抚摸驿所的外墙。
身后的剑士跟上来,把手里的灯笼打高一些。
按在墙上的手指修长肌肤如玉,却因为骨节分明,并不显得纤弱无力。
随着他把手伸高的动作,大袖便层层叠叠地滑落在手肘上,露出枯瘦得惊人的小臂。
从表面看,绝对想不到在衣衫的遮盖下,有着这样的一副身躯。
莹白的皮肤紧紧地包裹在骨头上,凸起如青色蚯蚓一样的血管,也显得格外狰狞,陶九九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血管突然蠕动了一下,仿佛是什么盘踞在骨头上的寄生之物。
恶心得叫人全身发麻。
陶九九退步正要走开。
对方却突然说:“你来看。”
她停步有些犹豫。因为那位贵公子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根本没有回头看她,似乎不是在跟她说话。
但剑士扭头示意她上前。
于是她便走过去,站到那位贵公子身侧。
剑士手里的灯,照得他衣衫上金色的暗纹浮动。袖口宽纹翻起来,露出里面柔软光滑的内衬。
陶九九一身粗布衣裳,与他并肩而立,垫脚看高处,他手指所指的地方。
那里有个字,笔画非常复杂,不是常用字。有点像颂字。
但刚才陶九九看到墙上的颂字,很生动,微光粼粼。
这个字,却黯淡没有光泽。并且不像是写在墙面上,而是……像琥珀里的虫子,是嵌在浅层里。
“它受伤死了。”贵公子指尖指向其中的一个笔划。
那笔断得仓促且突兀,似乎是少了一截。
在这一笔处,墙面也有一块凹陷,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打导致的。
发现了这个字之后,陶九九沿着墙壁走了一段,又发现了更多的已经‘死去’的颂字。
“这座驿所已经建成很久了。上次修缮还是五十多年前。前几日听闻朝上有人向官家奏请,拨款修缮各地驿所,但被驳斥了。”
“为什么?”陶九九问。她虽然不了解这世界的规则,但任何符文颂法,只要残缺多了,那安全性就一定打折扣。
贵公子却没有回答。
“它还能撑多久?”陶九九有些紧张。如果真的有妖兽来袭,符旗挡一阵,所有人就可以退到驿所中来。可万一要是驿所也不安全,岂不是死定了。
“这样粗看,很难估计坏死了多少。得有修缮的师父来看。但一时半会大概是不会有事的。”贵公子收回手。剑士立刻把手里拿着的一块玉石奉上。
他接过来,双手拢在袖中。凝视着墙,突然问她:“你是公学府的学子吗?”头微微侧向她的方向,一缕长发散落出来。看不到全貌,只看到略显消瘦的下巴。
“曾是。因家中为难,已经退学了。”陶九九想了想说:“不过我以为,就是因为家中为难,才更要想办法再回去。”
贵公子没有再说话,似乎是打算回去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篝火堆边,张父与人闲聊的声音传来。
“我女儿已定为原氏妾。原家足足用了二千五百多钱请得我女儿为妾。已来信几封三催四请。叫我们快些返乡,还要予我另外的钱财为路费。我可不肯收下。聘礼已许,又再找人家要钱,我们又不是乞丐。”
旁边的人便纷纷赞叹:“原氏啊,很有名的那个原氏吗?”
“我听说原氏有一支在都城很有势力,老家是沔城的。庞城原氏是不是沔城原氏的近亲?”
“为什么原氏这样看重你的女儿呢?”便有人问。
张父朗声说:“还不是因为原氏小官人对我女儿一见倾心。”
便有人不服:“你女儿只算清秀罢。哪能叫原氏小官人一见倾心?你又胡说。”
张父说:“人的缘份,是不好说的。”
其他人也说:“高门大姓,见惯了美艳娘子,反会觉得清粥咸菜甚美也是有的。”
大家一想也是,纷纷恭贺张父。甚至还有几人,热络地与他结交。
贵公子驻步站在那里,将这些话一一入耳。
剑士似乎有些不悦,但贵公子听完,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举步回楼上去。他便狠狠地瞪了一眼陶九九,快步跟着主人走了。
回了房间,剑士免不了有些怨气:“这一家人,女儿狠辣,父亲奸诈,郎君当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那位贵公子踱步到窗前看向外面。
陶九九已经回到篝火边上了。别人正问她,她阿父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她笑得灿烂极了,说:“是呀。”
别人问他,那原氏小官人长什么样,她说:“面如包子,眼如芝麻,可才学满腹。我很中意。愿为其妾。此次我们返乡,他还说要亲自来迎。”
好多其他车的人,都过来看热闹,围观这个原氏妾。
陶九九便大大方方让这些人看。
人群中也有咬定了不信的:“胡说八道。若真是如此,你们怎么这么狼狈。说什么是自己清高,我看全是假话。”
陶九九却振振有词:“反而车队是要经过庞城。到时候到了原氏,你们就知道了。”
她这么理直气壮,叫这些不信的人也将信将疑起来。
剑士越听越生气:“郎君,你看看她。竟然是如此不要脸皮的混账。”手扶剑柄,恨不得下去处置这些人。
贵公子只说:“他是没法活着到家的。这是在为母女两人打算。怕自己死后,母女两人被视为无主之人横生波折。这样一闹大家都知道他们与原氏有干系,因惧怕原氏,即便他不在了,哪怕不肯施以援手,但起码不会贸然欺辱二人。”
剑士还是生气,但没再说什么要教训人的话。
晚上陶九九睡得并不好。
一是担心有野兽,二又怕驿所并不安全,万一发生事故无处退守。
所以十分警觉。
张父爬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就惊醒了。
见张父爬起来转了一圈,往驿所近处的角落走,立刻追上去拉住他。
这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从家里带来的菜刀。
一下便明白他要去做什么。
张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黑线已至眼角,鼻梁上也爬了一些。口中骗她说:“我看到有兔子。今日猎来,明日可以吃些肉。你去睡吧。”
但陶九九晓得,他是打算去死。今夜死了,她便有时候,能在天亮车队出发前,寻个地方将他埋葬。毕竟他是个老观念的人。
人要入土为安。
这几乎已经是他最低的人生要求。
生而为人,起码要做到这一样吧。
至于落叶归根,他父亲都得不到,他更不想。
陶九九按住张父满是老茧的手,一时无言。
最后许诺似地说:“再等一天。或有转机。如果没有,我也不拦你。”
张父手在微微颤抖,看着女儿,眼睛发红,但并没有更多表示。
也许他根本也不相信,这种事还能有什么转机。却还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刀,任陶九九拿走。
若是挣扎下去,坚持在此横死于女儿面前,她会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