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两人回去,各自躺下。
陶九九和张母睡得近,翻身就见张母看着像是睡着了,但脸上有泪痕,呼吸也显得急促,情绪不曾平复的样子。显然对于张父的举动,她是看见了。
陶九九低声问:“阿母,睡着了吗?我有些冷。”把自己的铺位往张母处移近,两人盖一床薄褥。
张母没动,但薄褥下的手摸索过来,握着她的手。
明明自己也不太暖和,却尽力拢着女儿冰冷的小手,想叫她少受些寒气。
陶九九任她握着,仰面躺在那里,看天夜空中的繁星。
夜风很冷,但似乎与她心中翻涌的情绪相比,并不算什么。
张母听见她在低语,问:“你在念什么?”
陶九九轻声说:“是祈文。”
远古三界尚存的时候,一般的仙众常以祈文来向三十六天之上求告,希望得到创始娘娘的赐福与庇佑。
后来三界不再,仙众遇到不好的事也仍然保有这样的习惯。
“上天听得见吗?”张母眼睛还红着,大概以为祈文是陶九九在公学府中学来的,眼巴巴地看着她。
自然是听不见。三界已经没了,上界崩塌,三十六天已经不再。
但陶九九点头。
“那你跟上天说说,请保佑你阿父长命一些。”张母声音细若蚊声:“哪怕只活到我们到庞城。你进了原家。”这样女儿就有依靠了。
至于自己呢,她不去想了。
陶九九低语着。
张母听着节奏祥和的祈文,一会儿便慢慢睡着了。
陶九九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怎么睡都不舒服,地太硬石子太硌人,地面的寒气一股一股地往人身上涌,心里很烦。
卧底特训时教练说,做卧底要真的把自己当成那个人,但也绝对不要真的把自己当成那个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这两人并不是她的家人,她心里很清楚。
可现在,也是真的烦——张父能活下来的几率太低了。
正想着,就听到遥远的远处传来,什么人在狂奔的声音。
由远而近。连镖队的人都惊动了。
路镖长鸣哨示警,夜色下那声音尖锐得叫人汗毛一竖。
篝火边睡着的人,半梦半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坐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陶九九看到镖人集中在车队南面外围。离她所在只有不到五十米。背对这边,面向外面,手里提着灯。原本在腰上佩着的各色法器,现在都已经祭了出来,悬浮在各人周围。
还有人对着远处的荒野上挥手,大声喊:“这边。”
个个如临大敌。
但陶九九并没有在黑暗中发现什么异常。
随着一阵惊呼。有一群人从外面冲进来。
镖人让开一条路,在这人冲进来之后,便立刻围拢。
有人高声号令:“御!”只见镖人们各自拈诀,瞬间各种灵光闪闪五颜六色的法器猛然升空。向那来人身后的黑暗旷野击去。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陶九九敏捷地正想爬起来,就被冲进来后止不住步子的人,撞了个正着,瞬间她听到什么利器破空而来‘噗嗤’一声。
两人倒地,把她压在地上的人,似乎被射中,闷哼着骂了一句。
陶九九已经被撞懵了,这冲击力实在太大。同时感觉什么东西按在自己胸口上,低头一看,便伸手就给对方一耳光。
对方也懵了,捂着脸,撑起身子看着她。
陶九九这才看清,那是个皮肤晒成麦芽色的少年,头发乱七八糟,和鸡窝一样,身上的衣服倒是锦缎,看上去非常昂贵。眼睛在深色皮肤的对比下,显得极亮,捂着被打的脸,愣愣盯着她。
陶九九见他还不滚开,果断再给了他另外半边脸一耳光。
对方被打得惨叫了一声:“哎哟。你怎么打人啊。”歪倒在地上。
跟着他一起冲进来的那些人,急忙跑过来扶他:“郎君!郎君!怎么样?!”
少年挣扎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口中‘哎哟哎哟’大叫:“痛痛痛,别碰我别碰我,我草!谁啊?塔玛的!你手别乱扶!”
扶他的人,是下人打扮。听到他喊疼,连忙掌灯,这才发现他屁股上扎了一根小指头粗的‘刺’,露在外面的部分已有一手掌长,里面不知道扎了多深。
陶九九之前听到的‘噗嗤’一声,大概就是这东西破空射来的声音。不由得一身冷汗。
刚才她是‘要站起来又还没有站起来’的姿势,如果不是面前有个人,这么粗的‘刺’会正好扎在她的心脏位置。
麦色皮肤的少年低头看到那刺,立刻嗷嗷地大叫起来:“妈耶妈耶!”完全顾不上陶九九打自己的事了。
仆人们大呼小叫:“郎君如何?郎君还好吧?”
少年忍不住骂:“你们瞎了啊?给你屁股上扎一个,你能好吗?”
仆人们连忙扶着他,边喊:“大夫,大夫!”边往驿所去。
这群人走了好远,少年骂骂咧咧的声音还传陶九九耳边来:“到不是它多厉害,还是我大意了,没有闪!”仆人们立刻奉承:“正是如此。”
陶九九听到少年那句话瞪大眼睛:??
见鬼了。
下意识地爬起来向少年去的方向走了几步。
但张母怕她到处乱走有危险,一把拉住她。
陶九九看了一眼驿所,总之少年在里面一时半会是跑不掉的。于是没有坚持。
这时候外围的骚乱已经平息了。
镖人们各回各位,路镖人带着几个人,往驿所去,大概是去见那个少年。另几个镖人合力拖着一头倒地已死的巨兽。
因为太暗,陶九九看不太清楚巨兽全貌,只隐约看清,那东西倒在地上后也仍有成年男人那么高。体型庞大。身上有巨大的刺,光线闪过时,刺身有幽光。
人群中有人说:“是妖兽。”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妖兽。
有个镖人过来,叫人过去帮忙挖坑掩埋尸体。
一脸惶惶的张父回过神,连忙跟着去了。
陶九九也立刻跟上。
张母不愿意她见血腥,拉了她一下:“女孩子家!”见她坚持,虽然忐忑但还是松开了手。
陶九九过去,镖人看了她一眼,大概因为她是女孩子。给了她一盏提灯,而不是锄头。
叫她掌着灯,给挖坑的人照明。
灯光之下,巨兽被照得清清楚楚。
它应该是某种野猪,像刺猬一样,全身都是小指头粗的硬刺。这种刺无比的坚硬,有人用锄头试了一下,锄不断,甚至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镖人叫了几个妇人来,给她们几块附有颂字符咒的匕首,叫她们帮着把带刺的皮,从死掉的巨兽身上割下来。刺很硬,但它的皮相对来说软一些。用带颂字符咒的匕首便可以刺破,剥取。
不一会儿便血肉横飞。一股恶臭。
终于剥完了皮,把这东西推下坑的时候,陶九九看到了原本被压在下面的头部。
它应该是猪,但却有一双人的眼睛,面上有些刺已经退化消失,眼睛周围的皮肤细腻得像人类,与它身体的其他部分长得自相矛盾,叫人看了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众人都不由得深感敬畏与恐惧——那种发自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厌恶,根本无法压抑。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全都僵在原地。
但镖人已经司空见惯,用脚踩在这东西的脸上,嘀咕着:“已经开始化形了。”上前用腰上的配件,一剑劈开了这妖兽的头。
它从眉间一分为二,有个闪亮的东西坠落在了地上。
镖人走过去,将那东西从血污中捡起来。它像砂砾一样大小,如同碎钻。镖人擦去血污,随手拿着又把带刺的皮都收拢在一起抱着便走。
远处有他的同伴问:“怎样?”
“不值什么。”他回答。
两人结伴而去前转头吩咐这些人:“埋深些,不然容易引来食死兽。今天晚上不得安生。”
干活的人连忙殷勤应声。
等他们走远了,这些人中稍有些见识些的,便低声说:“那是妖兽气海凝结成的灵珠。可以用来炼丹。据说大的有拳头那么大。还有结成奇怪形状的。”
“可以用来炼什么丹?”有人连忙好奇地问。
那人也说不好:“总之很有用。那么一点,也值好几百个钱。”
大家纷纷咋舌。
等干完了活,大家全都去驿所外的水井洗了血污,回篝火边休息。
但个个都睡不着,十分兴奋地讨论做修士多有钱。
“随便杀只这样的妖兽,皮啊刺啊灵珠啊,都可以卖钱。加起来轻轻松松就是几千钱,可得好几两银子。寻常人能花用一年。”
张父打断他们的话:“又有几个人能做成修士呢?”
于是又有人说起损耗。
陶九九听了一会儿,也听得明白,大意是,每年公学府除了升不了学的,还有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都不是小数目。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大家说得唏嘘不已。
张父默默坐在一边,拿着长烟杆。
祖父死后,张父把水烟杆留了下来。坐在车上闲得无聊的时候,改成了个长杆旱烟。杆子快有他胳膊那么长,细得很,吊了个破烟袋在上面,因为没有烟丝,基本没抽过。但他还是时不时叼在嘴里。仿佛叼着寂寞。
听完人们的议论,他回过神来催陶九九:“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陶九九躺回去。
篝火暖和,但烤了前面,背后发寒。烤了背面,脸却僵了。
她是最怕冷热的。
恍惚记得,李哥为此还嘲笑她不止一回,不过还是大费周章地在入冬前,找了个带地暖的新住处。拍了胸膛说:“做完了这一单生意,哥送你个冬暖夏凉的大House。小区物业管理费五位数往上那种。”
李哥是她上次卧底时跟的老大。叫的是哥,其实比她还小一岁,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打小工赚钱上了程序语言培训班,后来做了工程师,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只可惜后来走了歪路。
案子告破的时候,李哥逃跑被她治管局的同事当场击毙。
陶九九喊得声嘶力竭:“不要开枪。”
但现场太乱了,鬼听得见。
等她跑过去,李哥已经被雷击枪召来的雷劈焦了。一碰,鬼体就化成了黑灰,一枚闪亮的钻戒从里面掉出来,滚到下水道。害她穿着连体防水裤,在全是臭淤泥的下水道里捞了一整天才找到。之后整整三天没吃饭,太臭了。
身为一个鬼,总有一样附身之物,李哥的附身之物就是那枚钻戒。
他和老婆结婚一年多,大儿子一岁了,他是被公司通知辞退后,从公司大楼跳下去摔死的,当时老婆肚子里还有一对双胞胎。
李哥还自嘲:“塔玛的,哪知道死了做鬼了,都还得继续忙生计努力赚钱买香火填肚子等轮回。真的太倒霉了,艹。”
平常他没事时,就在各个论坛出没,真情实感劝人不要自杀,做鬼太苦了。
身为一个犯罪分子,日常工作之余,还兼任心理救助热线的志愿者。每个月赚的钱一部分匿名转给自己老婆。
好不容易等轮到他投胎转世,他却没去。
“要养孩子嘛。当时我就不该死。”李哥抖着腿说:“做人,该有点担当。不过,现在挽尊努力撑一撑,也还算找回面子了。起码撑到孩子大学毕业,别叫我老婆看不起我。”
可他错过了那次投胎。以后就没机会了。
要是放在古早的时候,还可以做鬼修,可现在不行了。
现在天地间灵气紊乱,一万鬼里能出一个鬼修都是运气好。就算治管局不抓他,他也迟早完蛋。
总之,最后李哥变成了一把黑灰。
死前喊了一句已过时好几天的B站老梗:“这枪不是你打得有多好,是我大意了啊,没有闪。”完全体现了他是一个跟不上潮流却努力想融入的油腻男鬼本质。
陶九九没把李哥钻戒上交,准备在之后,匿名寄给李哥的老婆。
应该还值点钱吧。听说养孩子花销还蛮大的。
最后既然大Boss被击毙,案子也自然就算是结了。
普天同庆。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
陶九九在接受了几个月的审查后,回局里报到,继续自己的生活,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但也正因为李哥,所以刚才那个小麦色少年的那句话,叫她十分在意。
是巧合吗?
身为一个鬼,李哥都成灰了,怎么可能投胎转世。还刚好给她遇上。
可万一呢?
陶九九表面镇定,内心抓耳挠腮,好半天难以决断。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了。
试试!
毕竟少年看上去还有点钱的样子。
说干就干,一咕噜爬起来便往驿所去。
都不用打听,她就顺着‘哎哟哎哟’的声音找到了那少年的住处。
对外的窗户大开着,从外面能看到有个人影趴在榻上。
陶九九经过另一间的时候,从窗户缝看到路镖长正在和少年的仆人说话。甚至还看到了一片剑士衣角,大概是代表那位楼上的公子来的。
屋子应该是施了什么颂咒,虽然是在商量什么事,但外面一点也听不到。
陶九九勾着身体走过去,蹲在少年的窗户下,轻声叫:“李哥,李哥?!”
伸出一只手,到窗户前,比了一个‘安全’的手势。这是以前一起出去‘办事’的时候常用的。
房间里“哎哟哎哟呀”的喊叫声停止了。
有一瘸一拐的脚步声近来。
不多时,少年的头便从窗户伸出来,先看她的手,随后俯看向她。
他安静时五官略显得有些锋芒外露,眸光幽暗似乎带着审视。
陶九九有些迟疑,难道真的是巧合?正想敷衍过去:“不好意思啊,我养了只老鼠,不小心丢了。”
但对方却回了她一个正确的手势。声音暗哑问:“你是谁?”
暗号对上?!
“我是娇娇啊!”陶九九‘腾’地站起来,一脸激动:“您最得力的左右手、解放大道第一无腿美人大娇娇啊!李哥。”
“我艹,大娇娇啊!”对方表情激动,似乎立马就想从窗户爬出来,奈何屁股上有伤:“娇娇你也被雷劈到这儿来了?马的,当时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告密通知了治管局!害得我们被一锅端。”
陶九九身为王八蛋本蛋,一点也不心虚。两人如失散多年的亲人般,隔着窗户紧紧抱在一起。并相互用力拍打对方背部,以表达重逢的喜悦。
李哥被打得热泪盈眶:“娇啊,哥太想你了。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女两人竟然还能再见,还能有如此父慈女孝的一幕。”含泪上下打量她:“娇,你腿好了!这雷劈得好啊。你终于可以在夕阳下自由地奔跑了。”
“是啊。李哥,你的梗还是那么老。是家乡的味道。我好感动!”陶九九抹眼泪:“我也没有想到你我母子并没有天人永隔,而是都来到了这里开启了新的人生,迈向了新的命运篇章!”
两人隔窗进行了亲切的会晤。
一番回首过去展望未来之后,陶九九切入了主题:“哥,你有钱吗?我爸要死了。”
李哥一拍大腿:“矮呀!要早个一两天,哥身为最得宠的皇子,给你赐座城都没问题。这不,昨天我爸爸已经死了!!你说巧不巧!”
这陶九九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呢:“巧!”
心情低落。昨天?不就是她在都城门口,遇到好几拨人往城里冲的那天吗?
李哥也心情低落:“我哥哥眼看要登基了,但我爸爸有遗诏写得清清楚楚立我为继,我哥不杀我能安心吗?!昨天一大早,我人都没睡醒,衣服都没穿,就被揪起来逃命,一直逃到现在。”一动就屁股痛,倒吸着凉气一挪一挪的:“你说我这运气,好不容易投个好胎!”
想了想,转身把脱在榻上的外衣拿过来给她:“要不你拿去卖点钱吧,先紧着咱还活着的爸爸。”
陶九九看了一眼已经全是破洞的烂衣服,布料好有什么用,这状况别说卖钱了,保暖都指不上它。一脸感动:“叫咱爸再挺挺也行,哥,衣裳你还是丢了吧,反正也没啥用。”
李哥很羞愧,舍不得丢:“上面还有金线呢,凑活穿呗。”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叫:“郎君郎君,公子答应借人给我们。追兵将至,我们现在就得上路了。”
李哥高声应:“知道了。”
陶九九连忙催他:“行了行了你快跑吧。以后多的是机会说话。我家在庞城乌山,叫张九九。你记得来找我。”
李哥犹豫:“要不你也跟我走吧。”
“算了吧。我拖家带口的。到时候我们再给人一锅端。我们得保留火种,分头跑。”
李哥一想也是,慌手慌脚地穿上破衣裳,边穿边叮嘱她:“等着啊,娇。哥东山再起就去找你。带着你喝香的喝辣的。”
告别前,两人进行了一个告别的永抱。
“这里世道艰难,要坚强啊。”李哥认真地说。
“你也是。”陶九九用力拍拍他的背。
完成先别,李哥有些狼狈地一瘸一拐跑了。
陶九九蹲在窗下,很快就看到一行人从驿所侧门出去。
随行的剑士们换了衣裳,应该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是谁的人,簇拥着那些李哥的仆人。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背着受伤行动不便的李哥跑得飞快。
在隐没于黑暗中前,李哥回头,对着这边挥了挥手。
过了一会儿,陶九九才偷偷摸摸溜回篝火堆边。
大家都还在睡。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接通贾宝贝。
贾宝贝还在熬夜玩游戏,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你就没问问你李哥,他是怎么去那边世界的?”背景音是枪林弹雨,想必正在游戏中厮杀。
“没来得及。不过我猜,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事。他以为自己是被雷劈的,什么也不记得。”陶九九走远一些,假装在欣赏夜色,免得被人发现自己自言自语:“好烦。他也没钱。他要是有钱,还可以想办法给张父弄点药。对了,你说,在这里遇到他是不是太巧了?好奇怪啊。”
贾宝贝沉默了一下,问:“你不会出发执行任务那天,口袋里带着那只钻戒吧?”
陶九九这才想起来:“卧槽!”
她是打算去第十科报到后,用快递寄出的。后来没顾上,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贾宝贝感概:“每次我以为你已经在极限的时候,你总是能出乎意料地刷新我的认知,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姐妹,鬼就算形体化成灰,只要寄生的本体还在,那就不能算是完全湮没了好嘛。并且你既然是他转世的机缘,肯定是会在命轮上与转生后的他有纠葛的!你遇见他算什么怪事,你说你生下他我都不觉得奇怪!”
真是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讲,你这事要是被上面知道,属于私纵犯罪分子你知道吗?别怪姐妹不提醒你,你是卧底,他是目标人物,你报告上说当场击毙,私下却把人给放了,还协助他跑了,这种情况是要上审判庭的啊!”
陶九九嚎得痛心疾首:“别骂了别骂了,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就说说你,读书的时候在读什么,光和你那个初恋谈恋爱了吧。”
说完才自觉得说错了话。立刻噤声不语。
陶九九仿佛没注意到,含糊地说了一句:“挂了。”
但挂之前小心翼翼地喊了二句:“委员长?委员长?听得见吗?跟您解释一下,刚才说的话都不是真的。我们闹着玩呢,哈哈哈哈。你今天过得好吗?一定要好好吃饭,保重自己的身体呀。三族之民是万万不能失去敬爱的委员长的!”
没得到回音,这才很放心地挂断了通话。
可刚挂了,就看到远处天边的暗影似乎有什么不对。
一开始,她以为那些天际黑色的看上去宛如沉睡猛兽的阴影,是山川之影。
可后来渐渐发现不是。
同时,镖队插在车辆周围的小旗,突然无风而动,上面的颂字闪耀不止。
她直觉得,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甚至叫她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来不及思考,转身边往回跑边大叫:“阿父!阿母!快起来。”一路过去,慌乱地踢醒所有沿途的人:“快进驿所里去!”
人们一片慌乱。
镖队的人已经醒了,也看到了旗子的异动。
但并不太以为然,大声喝止慌乱的人群:“常有之事。这种程度不会是什么大东西。”
大家犹豫起来。
陶九九不管,拉着张父张母就往驿所楼里跑。
远处的不病踌躇了一下,也强行拉着不肯动的妹妹跟上。
陶九九冲到驿所中,再回头时,就发现不过几分钟,那黑暗已经无声地将所有的旗帜吞没了,甚至是守在最外围的镖人——他们淹没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拉车的马匹在被吞没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嘶鸣。
天地好像都消失了,只有这驿所仍然存在,而四面八方的黑暗还在不断地缩紧。
“关门!快关上所有的门!”陶九九转身跑向窗户。
张父张母也反应过来,连忙去帮忙。
那侥幸跟着进来的人们吓呆了,下意识地按自己听到的声音去做。至于驿所人员,早就冲向各处。
楼上的公子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剑士们也不知所踪。
陶九九手忙脚乱地去关那些窗户。
眼看着外面的黑暗已经扑来。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驿所逼近。
不病正在大门处,努力想把门关上。可外面的人想进来,拼命地叫喊着向内推。
0.5米……
黑暗已经在那些人的脑后。
他们是绝不可能获救了,可却出于求生的本能,决不会放弃。死死地顶着门,不让驿所里的人关上,口中发出可怕的叫喊声:“救命!让我们进来!”
一双双的手从门缝里伸进来,甚至有一个女人的头就卡在门缝中,死也不肯缩回去。
她身体其它部分被黑暗吞没。独有那颗头颅,仿佛是黑暗中凭空长出的。
这张脸,在不久之前还在笑盈盈和陶九九说话。可现在却无比狰狞布满了恐惧:“让我进来!”
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来势变得缓慢。它一点一点地向前吞噬而来,顺着那个女人脖子、顺着所有从黑暗中伸出来伸在门缝中不停松开的手,一点一点逼向驿所、接近门缝。
陶九九沉着脸,转身拔出张父腰上那把菜刀,大步跑上前去,顺着门缝用尽全力,猛地挥刀砍下。
瞬时,那些阻止门关上的手与脖子像蒿草一样,被斩断。鲜血喷涌。
不病和其它人顺势合力,终于‘轰’地一声,在黑暗扑上来的瞬间,将门合拢落拴。
但门内大家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全都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注视着门窗的缝隙,怕黑暗会从其中蔓延而来。吞噬一切。也怕危险仍然还在逼近。
这时候,脚步声突然响起。
陶九九猛地回头看去。刹那间眸光如利刃。
却是那位公子,他身着素衣,从楼梯上缓步下来,毫不防备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个如谪仙临世一般的人物——面容柔和嘴角带着笑,眼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那似乎是他这张脸上唯一的瑕疵,让他不至于完美得不像真人。
而陶九九浑身浴血,仿佛杀神。
*
驿所的人见到公子,连忙躬行退开。气氛也一下缓和了下来。
“外面是夜魇。”他身边的剑士,快步向驿所各个角落去,询问驿所的职人:“有罗盘没有。我们要加固此楼。”
“没有,但楼中各柱是有标注方位的。”职人急忙在前面领路。
公子不理他们,一步步自楼下来,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断臂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落向陶九九手上的菜刀。
那只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刀,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斩断这些人骨。
真正斩断它们的,不会是刀。
陶九九死死盯着公子,表情似乎疑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要向他过去。
在她上前一步的同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得齐齐地后退了一步。
大家看着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惊觉到别人的目光,沉默着停下来。
这目光中有恐惧,有厌恶,有畏缩。唯独没有感激。
令人厌烦。
只有张父和张母连忙跑上前,半点也不怕她。
张父把她握在手中的刀取下来,急忙丢到旁边,仿佛那是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张母则用颤抖的手企图抹去女儿脸上、手上的血,却越抹越脏,血弄得到处都是。无助地不停地安慰着她:“别怕,别怕。擦掉就好了。不是你的错。你是为了救人。”自己分明也吓得腿软,却竭力想安抚女儿。
张父沉默地脱了一件外衫塞到张母手里,叫她用这个来擦。转身去查看门栓落好了没有。并把那些残肢断臂收拾成一堆。只有不病上来帮他。
全程所有人,就这样表情各异地远远看着这一家人和不病。
连有几个站得离长生近的人,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远。
长生很生气,鼓着腮帮子。
整个大堂,只有张父、张母、不病动作发出的声响。
除此之外,便是无声的神色叵测的注视。就好像这家人不再是自己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因为陶九九做的,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陶九九不理会这些人,抬头发现那位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楼梯上空荡荡的。她皱眉,有些心不在焉。
不多一会儿,有名剑士下楼来,叫陶九九上去:“公子说楼上有水。小娘子可上去沐浴。”
张母感激不尽,连忙拉着陶九九去。
楼上有专门的浴室,里面东西一应俱全。浴盆好长,足够人平躺还有多,装热水的是个不起眼的木葫芦,虽然小,可里面的热水似乎源源不绝。
剑士拿了几件衣裳来:“我们也没有女人家的衣服。你将就着穿吧。”
张母连声称谢,别人分明也没有问,她却一个劲地辩解:“不是阿九的错。她是吓着了。是怕我和她父亲出事。顾不得太多。她性子日常是倔一些,但是个好孩子。”
剑士并不耐烦。敷衍了几句,便关门出去了。
陶九九要自己洗,张母不肯。帮着她把血衣都脱下来丢掉。拿着水瓢,一遍遍地帮女儿淋洗。
连指甲缝的血丝都仔细地清洗干净。
张母手抖得厉害,动作又快,又慌乱。
陶九九身上的血重。一盆水只一下就全红了。只得再换一盆。她想开口安慰张母几句,毕竟这样的血腥自己是见过的。
虽然犯罪现场少有这样的场景,但是比这更骇人的场景她却见过,甚至在里面呆了很久。这并没有什么可怕。
可终归没有开口。
终于洗干净,陶九九说:“阿母去吧,我再坐一会儿。有些事要想一想。”
张母不肯走,坐在浴桶边细细碎碎,来来去去都那一句:“不必想了。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她语言贫瘠,没有太多劝慰的话可说。显得笨拙。
陶九九原本有些觉得张父张母实在小题大做,连那些声声为她开脱的话,也都很没必要,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人怎么看自己。
她又没有错。
可看着张母,想到自己的妈妈,讲话便软和了一些:“阿母,我饿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张母这才连忙起来:“你再洗一洗,不用着急,我去找点吃的。”
张母出去,她放松地浮在浴盆中,水暖暖叫人觉得舒服极了。
她脸上原本一直有的淡淡笑容散去,就这样面无表情,静静地浮在那里。
这样才是最舒服的状态。这样才能叫烦乱的心思沉静下来。
她要想一想……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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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路01号二楼,秘书抱了一大堆材料,进了琴仰止书房。
他手里拿的,全是关于陶九九的资料。
除了她从小学开始的就读记录、每年成绩、当时的试卷,还有自加入治管局后每一个她所涉及的案件。
陶九九,从小成绩差到令人发指,就是抓只鸡来啄,也会考得比她好。
但几年前考治管局的时候,真是用了洪荒之力。竟然考了个当年的总分第一。但心理测试没过。
“从测评看,她心理测试是满分。一点瑕疵也没有。但最终那边给出的意见是,不建议录取。好奇怪啊。”秘书兴冲冲地:“当时是狐族做了各种实景幻化模拟,还特别给她加了两场。但没有任何扣分项。”
说得咋舌:“完美无缺。可就是不建议录取。还因为她开过会呢。后来是贾宝贝做保,走了不少关系,以临时工的合同把她要到自己那边去的。她只在普通职位呆了一年,就转做卧底了,三个案子后转正。不过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明明大满贯,心理卫生署不给过呢?”
琴仰止眼睛没有从手上的文件上移开,淡淡地说:“大满贯不是圣人,就是疯子。你看她像圣人吗?”
“但她也不像疯子啊。”秘书抓抓脑袋:“挺正常的一个小姑娘。脾气有些冲,还有点鬼精灵怪,挺招人喜欢的。”
琴仰止将手上的钢笔无意识地转了一圈:“谁知道呢。”未置与否,问他:“你手上是什么?”
秘书着看到自己手上的文件,想到里面的内容,顿时有些毛骨悚然,连忙把文件放在琴仰止面前,像在丢开什么脏东西:“Boss,还记得十年前的饕餮狂食的案子吗。当时闹得特别大,我看内部案卷的时候都吐了。您猜怎么着——陶九九是幸存者。”
琴仰止翻开,第一页就是陶九九的照片,那时候她可能十五六岁,五官没有长开,有些婴儿肥,笑得灿烂极了。仿佛一眼见底的清泉。
如果这张照片是在案发之前照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这是在案发她被解救出来后第三天照的,她才刚受过巨大的心理创伤,身后就是心理咨询室。墙上还贴着‘关心三族心理健康’的大海报。
“恢复得真好。”秘书赞叹。
琴仰止看向站在照片上,站在她身侧的年轻男人。
那是当时的心理健康署的副署长,年轻有为。琴仰止记得自己十年前见过一次。
这位副署长,是个温文尔雅的学者式的人物。处理过不少三族之民异食癖和精神错乱的案例,是这方面的权威,还有很多其它涉及罪案的病人也是经由他的手来医治。
因为是魅族,这位副署长天然拥有修复心理创伤的能力。所以这方面有其它人无法达到的成就。
不过死也有九年了吧。
照片上的两人显得很亲近,年轻的副署长有一张生就温和的脸,嘴角就带着笑意,眼尾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手轻轻搭在少女肩膀上,少女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
琴仰止不需要有什么心理学的成就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人,远不止病患和医生的关系。
他审视那位年轻的副署长。
在这位年轻有为的副署长眼神中,似乎带着有丝对这世界若有似无的挑衅。
整个人明明看上去温和,但似乎在这种温和下掩藏着什么。那目光,似乎透过时光,与看着这张照片的人对视,眼神中充满了蔑视与讥讽。
琴仰止看着他搭在陶九九肩膀上的手,在心中莫明的情绪翻涌起来之前,猛然合上了文件夹。
静坐了好一会儿,却想到那一次,自己与这位副署长在会议中相遇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多了许多令人玩味的细节。
“Boss,怎么了?”秘书连忙上前。
琴仰止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