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九抄完一百遍之后,感觉自己才倒在枕头上,就被金浊揪起来了。好在一下床就被打了两鞭,所以完全不困了,真是神清气爽呢。
下楼后却发现,昨天的车已经换成了奇怪的马。
像是陶制的,全身光滑釉色可以说非常漂亮,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真马一样大小。
可虽然说是陶的,却活动自如。
甚至在陶九九走近的时候,还抖了抖耳朵,可以说非常灵性。
金浊把三人的行李绑在马上,托陶九九上马时,叮嘱:“坐稳点。”
陶九九十分不在意,马而已,她没骑过吗?陶女士的现任男友,继承了诸多前?任的风格,非常富有,在国外还有庄园和赛马呢。她也被迫去过好几回,去也去了,不练一下说不过去。技术么,不说达到比赛级骑手的标准,但一些?必要的技术还是有的。
结果等三人上马了之后,她还没反应过来,那马就一个扑腾上天了。
她低头一看,两眼一黑。昏死得很干脆。
中间或者?模模糊糊地醒来一次,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打横搁在马上,旁边还有坐人,但一睁眼看到的又是浩瀚无边的云海。
结果如何毫无悬念。
就这样死去活来不晓得多少回。
等她终于完全恢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床榻上了。
窗外高悬着月亮,背上很痛,嗯,确定了一下,是已经被打过的痕迹。
风雨无阻。
感动。
她感叹着才翻了个身,就看到了坐在榻边另一扇窗前?的殷灼月。
他还是穿朱色,但样式却张扬了很多,一双凤眼低垂,唇红齿白,眼角的胭脂色格外地妖异,被身上的朱色一映,人都被衬得有些?邪性。
陶九九记得自己耷拉在马上的时候,脸边有个圆圆的硬东西,再看到他腰上的玉就知道,大概自己是全程被他带着的。
很识相地致谢:“小舅舅辛苦了。”
下榻走到他旁边,伸头往窗外看:“小舅舅,这是哪儿啊。”
看上去是座小城。灯火万家。大概是因为天才黑没一会儿,街上做小生意的摊贩也多,非常热闹。
又问:“小舅舅,金浊去了哪里?”
没得到回应。
再问:“小舅舅,我们去十川山做什?么?”
不理?嘛,那也不能让她闭嘴。再再问:“对了小舅舅……”
“出去。”
“喔”干脆利落。
陶九九快步走出房间,关上门。
殷灼月静静待着,终于享受片刻的宁静。
一会儿之后,他便拈了个诀神识出窍,身姿翩若惊鸿跃窗扶摇而上,停至半空月下,迎风合眸单手结印。
微弱的光圈如水面涟漪,从他身上向四周扩散而去,一直蔓延到天际隐没在黑暗之中,天地归于寂静,而半空中的人影垂眸之态像是一尊佛像,似无悲无喜。
许久之后,突然从东面不知道何处,有微弱的光涟漪一般,荡漾而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个方向。随后似乎气力不继,猛然从半空坠向地面,落定之后脚步略有些?踉跄,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才缓缓直起腰,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
但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还是选择举步直接穿过木门,回到客舍之中,正要穿过无人的大堂,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了静立在二楼的少女。
她靠在门边站着,姿态有些?懒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像是在想什么事,又似乎只是在放空而已。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陶九九在没人时候的模样了。
那是一种与素常的话多、聒噪、鲁莽、口无遮拦等等相比,判若两人的冷漠。
从面上看,她与刚归魂几个月,两人第一次见到时并没有任何不同,讲话还是那般不知轻重且毫无尊卑之心,可此时他面前的这张脸,想必才是她之后的几个月陡然失去亲人看顾后所长成的模样。
冷厉而淡漠。
她杀张恒时,是不是就是这副表情?
连剖腹生食血腥冲鼻也不放在眼中。衣衫上血迹难除,要是放在别人,大多心怀侥幸,尽力清洗后想尽办法?换身衣服,再做打算。但她也没有。对自己下手之果断,令人心惊。不只借着火烧去血迹,还借安养烧伤的时候,化用心丹,以防被窥探。可谓处处谨慎。
且她这一套,应付一般的修士是足够了。
真等她养个十天半个月再出来的时候,心丹外层已化,融入灵脉,即便被人发现她有丹,也无法?再轻易知道那并不是她自己的丹了。恐怕还要以为,是这小小的浮畈出了个天纵之才。
要不是自己听闻是浮畈生事,自请而来,且又熟悉张恒的气息,还真的就会无人知晓张恒之死会与她有关系。
她才懂事区区几个月,便成如此!是环境养成的还是原本就带来的?
倒是叫他想起那句‘本性如磐石,千万般亦不可移转分毫’。会不会,再严厉教养对她来说都如隔靴搔痒,不会有用?
殷灼月站在堂下,仰首看上面。
上头的少女毫无知觉,直至大堂里?打瞌睡的伙计突然转醒。明明区区伙计只是不相干的人,她那张脸也跟着活泛起来,又是平常的模样了。
殷灼月拾阶而上,进屋前?停在陶九九面前,端详她戴在脖子上的护符。
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说明里面的符她一直随身带着,并没有离过身。
也是,她还指望这东西来隔绝气息,自然不敢随便动它。
似乎他站得太近,少女感到了什?么,那双猫眼瞳仁猛缩,扭头看向四周。感应之力看来很强。
虽然没有看到人,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回头推门而入。
见殷灼月的身影还在原处,撑着下巴坐着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动过,试探着叫了一声:“小舅舅?”
见人不答,缓步走上前?去,又叫了一声:“小舅舅?”
仍不见答,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见回应,才俯身向端坐的人看去。
殷灼月神识站在她身边,也在端详她的表情。
虽然这里?并没有别人,但她也没有露出之前?的本性,脸上仍然是有些?促狭的神色,仿佛只是想与长辈玩闹,足见其谨慎小心。
她保持着这个动作,凝视他许久。
殷灼月换了个姿势,无声地端详她。
叠放在袋中的镇魂符,她已经戴了两天,但并没有什?么异样。
这除了证明她的性情不可能是前世记忆未除导致的,让他打消了疑虑之外,又叫他感到茫然。
她所有本性,皆是这短短岁月生成?
可这才多久,就已经狠辣至此?……
陡然心生杀意。
以他的修为,抹去了神魂,以躯壳再招新魂也不难。这次亲自盯着,必不出差错,给殷氏一个合意的女儿,省去诸多的麻烦。
如此一来,一了百了。
正想着,便见原本躬身盯着他身躯的陶九九,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虽然神识分离,但因?感同身受,他还是感受到了那一抹暖意。
陶九九看着面前的人,一脸感慨的:“小舅舅,你可真偏心,那个什?么小娘子,就什么都做得,我只是掀翻个桌子而已……真是世事不公。若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殷灼月看着她,面无表情站了好久。
皱眉沉吟之下,惊觉自己刚才生出那样的想法,戾气过重了些?。
实非仁慈长辈该有姿态。
要做仁慈的长辈就该时时警醒,压下那些戾气,像昨日一样事事宽仁自省。
他低头看看手心,上面的‘大仁颂字’已经变得有些?淡薄。
毕竟是杀了张九九之后印下的,到现在已十多个月了。
他闭眸敛神,片刻再睁开眼睛,印在神识左手心的字便明亮了几分。
随后他才抬眸举步越过陶九九,向窗边的自己走去。
神识归位后,感觉气息不太顺,伸手饮尽面前的那一杯酒,因?灵息仍然翻滚不适,只撑着下巴仍然闭眸假寐,缓慢调息。
陶九九发现他醒了,连忙收回手,一脸意外的样子:“我还以为小舅舅醉酒睡着了,原来是不想理我呢。”在他对面坐下,好奇地问:“小舅舅,这到底是哪儿啊?我们今天飞了很远吗?”
“十川山附近。”殷灼月说。
陶九九觉得,此时他似乎讲话有了些?耐心:“十川山?”
“你听说过丛山没有?”
“丛山之民我倒是听过。就是苏吴归的别称。”陶九九说:“苏吴归是国宗第一任宗主。也是开山建立修行之道的第一修士。”
“苏吴归出世的地方叫丛山,所以他才有丛山之民的别称。而丛山,也就是十川山的旧称。”
“可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有些?事要办。”殷灼月又饮一杯。
他身上已经有些?酒气,眼睛就越发亮,乍看面无表情,却又并没有平常的冷漠,只是静静坐着。
“小舅舅办正事,其实不用带着我的。我们舅甥情深,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陶九九一脸真诚。
她虽然今天这一路,虽然是昏过去了,但现在还是全身不舒服,有点想吐,头也昏昏沉沉。
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行程,她自有心丹之后,体力不继,很容易疲累。
感觉再折腾下去,自己人快没了。急需回去躺上几天,什?么也不干。
殷灼月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心中一凛,便立刻很识相地说:“好了好了,小舅舅放心,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就算小舅舅舍得我,我也不舍得小舅舅呢。那天小舅舅对我的教导,我已然深深地刻在了心上,以后我一直跟在小舅舅身边,不离开半步,小舅舅叫我往东去,我就不往西去。永远和?小舅舅在一起。”
殷灼月听着,冷笑了一声。
他已经见识过了,这些?鬼话她信口就来,对谁都可以说上一车。
不过,这小畜牲即便顽劣一些?,只需紧紧带在身边,自也翻不出什么浪。表情又略缓和?下来。
“唉,说起来十一月小舅舅就要返回蓬莱洲了……”陶九九还没来得及装腔作势地惋惜。
殷灼月便边倒满面前的酒盏边:“你自然跟我回去。”
陶九九震惊:“……可我不是国宗弟子。”
殷灼月耐心耗尽,乜眼看她:“国宗的规矩轮不着你来担心。你管好自己便是。”
这些?时日,他每天讲的话,比以往十年讲的都要多。蹙眉闭上眼睛,只想安静片刻,打发陶九九:“出去。”
话刚说完,突然屋内景致一变。满屋的风雪。
陶九九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看这鹅毛大雪,又向四周张望。
便看到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迎着大雪提着一大桶的衣服,往河边去。
而近处一所木屋中,炭火烧得足足的,那个见过一次的丑陋女子,正在屋中烤着火看手中的话本子,看到高兴处,嘻嘻地笑个不停。
那大桶的衣服,堆起来快有那小孩高了,看得出都是女子衣衫。
河面结了冰。他用冻得红肿的小手,搬了石头来想把冰面凿开,但力气不够,甚至自己还摔了一跤。可怜巴巴地扭头看向木屋,却并没有得到一个眼神回应,便又乖乖抱起石头,想了想,向河中间冰面更薄弱的地方去。
陶九九还正想说,这孩儿别是个傻子吧,就见他真的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石块尖猛地砸向自己脚下的冰面,碎裂之声骤然而起,冰面开裂得无比痛快。
他落水也落得无比痛快。
眼看人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就要被水流冲到冰面之下必死无疑,陶九九急忙跑过去一把就将孩子抓了起来。
但却没料到,她自身过重踩裂了冰面,连自己带小孩一起坠入水中。
直到殷灼月把她捞起来,她还是懵逼的。
什?么情况?
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个世界互动,连冰都能踩碎?
不对,自己为什么可以抓到那个小孩?
她记得,在公学府时不是这样的。当?时她走过河流,就像穿过幻影。
可现在,风吹在身上发冷是真的,雪落在头上融化是真的,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真的湿透,并快速地结成了冰碴子。连猫毛也被冻得硬邦邦。
殷灼月解开身上的外袍丢给她。皱眉看了看四周。
不一会儿雪就落了他一满身。发丝上也结了寒霜。
“小舅舅。”陶九九牙齿打着冷颤:“怎么会这样?”扭头便看到了在水下沉浮的小孩。
他拼命地挣扎,眼神惊恐盯着远处的木屋,似乎是想救助,可一开口,便被河水倒灌。
而远处木屋中的女子,也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大约是觉得小孩挣扎得十分滑稽,站在门边指着这边,捂着肚子‘噗嗤’笑出声来。
小孩越是挣扎,她越是觉得有趣,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和银铃似的。
这塔玛是什么畜牲!陶九九忍不住,转身丢开殷灼月的袍子,便要又下水去。
殷灼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凝视着那远处笑得不能自已女子,淡淡地对陶九九说:“不用管他,他自己会上来。”
陶九九低头看。
小孩双手努力扒拉在了裂隙处。手指又小又细,挣扎着想拽着自己向上,可他穿的棉衣太吸水又重又沉。
明明就在她脚前?。一条生命就这样垂死挣扎。
陶九九便不理?劝阻,挣扎了一下,俯身要去拉人。
殷灼月却猛然将她拽开,眸色冰冷死死盯着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有些?阴冷:“我说过,不用管。”全身散发着不可压抑的戾气。
就在这时候,整个画面又突然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只留下两人站在屋中。
陶九九结了满身的冰碴子,身上还是湿的,冷得瑟瑟发抖。
殷灼月发丝上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面上。他静站了一下,表情微微缓和?了一些?:“只不过是回忆而已。”
这时候金浊匆匆从外面回来,一推门便大声说:“郎君郎君,我进山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地方,我们已经很近……”话没说完,就见到屋里?两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似的一时怔住。
殷灼月松开陶九九:“明天一早我们便进山去。”
金浊小心翼翼问:“郎君,那……”看看陶九九:“她也去吗?”
殷灼月皱眉:“她还要挨罚,怎么不去?”扭头拂袖而走。金浊连忙跟上。
陶九九又冷又湿,孤身在屋中原地才站了一会儿,脚下就滴了一滩的水。转身抖抖索索脱了湿衣,上榻捂了半天也捂不热,感觉骨髓里?都是冰渣。
心中怒火冲天。
老娘救人也有错?不管是真是假,老娘乐意!管得着吗?
想到要不是投这个胎,也就犯不上搞成现在这样了,更是恼火。
李甫看看你帮我投的好胎!
妈的!西内!狗东西!千万别让爸爸我再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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