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九歪头看着面前的魏拾骨,伸手示意他离自己近些。
魏拾骨略略欠身,俯身过去。
两人离得这么近,陶九九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仿佛在说着什么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我想原别枝大考前是不会理我的。不过大考的事,我却也不用太紧张,不论我考成什么样,最后一定会成为他座下弟子。一来,方便他监视我,二来,方便他探查我的虚实?。不过现在离大考,又还有?几天,我们一直呆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了,是不是有些无聊?”
魏拾骨笑:“小娘子想做什么?”
“我在想,失忆这种借口,一次用得,却未必次次都用得。最好还是多了解些茕独。才能胸有成竹,免得到时候在原别枝面前露馅。”说起原别枝,她还有?些感?慨的样子:“我与他,也?有?过短暂的相交,不能说他是个好人,但当时他死的时候,确实给我极大的震撼。只是,现在回头看,不过是步步为营的棋局,心情自然又不同了。”
魏拾骨问:“可知道茕独的人都没有?几个,简楼中都没有?关于她的什么记载,小娘子要如何得知她的事呢?”
陶九九得意:“你听说过,溯洄吗?”
“溯洄。”魏拾骨轻声重复这个词。
“溯洄,如果一个世界被当成一条河流的话,我们每个人,就都是这河中的一滴水。从源头流向?终结。顺着这条河,往上游走,一点一点地回顾,这滴水在河中的轨迹,就叫溯洄。”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溯洄一般是需要媒介的,一般来说是与这个人有?紧密关系的东西。”
“是啊。就像幽思竹。”陶九九说:“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幽思竹这种东西的存在。有?些人明明拿着它很久,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可它又为什么能让殷灼月却回顾丛山中的那段时光?”她把幽思竹一路送到蓬莱洲,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落在殷灼月手中。
“现在我想的是,也?许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它并不是什么能让每个人都回忆起上世或者什么时候记忆的东西。它能存世,是茕独炼化出来送给苏吾归的礼物,它那一片曾长在苏吾归身上,与苏吴归成为一体。只与苏吾归有?着最紧密的关系。所以,它只能作为溯洄苏吾归那段记忆的媒介。”
魏拾骨不动声色:“你这么说,确实并无不妥。可你要用什么来溯洄茕独呢?”
陶九九窃笑,伸伸手,示意他再?近些。
魏拾骨垂眸看了一眼,已经太近的她的侧脸,这样的距离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气味,不是什么香味,也?不难闻。只是……人的味道。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味道。
陶九九的很不一样。
他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是血液流过血脉的巨响。
砰、砰、砰,是他的心跳。
“近一点啊!”陶九九不耐烦地催促他。
他微微又向?前移了一些,鼻息若大些便会拂过她的侧颈,让他下意识地微微屏息。
陶九九在他耳边说话,气息温热,拂过他耳廓:“我这里其实确实有?一样东西,是与她有着莫大的联系的。”
她说着,神神秘秘地让他低头。
并从衣摆下头,扯出一条被塞在最内层的络子,顺着络子被扯出来的,是一块玉简。
魏拾骨表情有?明显的异样:“你怎么会有?这个?”
“殷灼月给我的。谏行简。”陶九九解开挂在腰上的结,将它放在桌上:“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上面有很多条,不像是约束人的,更像是约束什么的不知人事的生灵。当时不明所以,后来知道了茕独的所言所行,才隐隐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她的东西。”
“你觉得,是苏吾归制成给她,以避免她与人世格格不入的?”
“不要说笑了,是她带大苏吾归,那时候苏吾归还小,而她虽然行事荒唐,但已经人模人样,不需要学怎么走路,怎么说话了。如果是苏吾归制成给她的,我就不可能在简上看到关于人要如何行走的条目了。”陶九九思绪十分清晰。
魏拾骨垂眸,长长的睫毛敛去了他的神色,叫人看不清他眼眸中的情绪:“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个谏行简,是对茕独来说如同父母一般的人给她的。制作这个简,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颂法与工艺,玉也?并不名贵,制作粗糙,我猜,制作这个简的人,对茕独虽然有如同父母般的生身之恩,却与她之间并没有父母子女般的感?情。后来茕独离开了这个人,也?许是逃离的,也?许是被赶走的。这就不好说了。在这之后,她才遇到了苏吴归。”
陶九九手抚摸着玉简:“人是很奇怪的,茕独既然只学到过一种与其他人相处的方式,就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去重复它。就像小孩子长大后会难免将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模式套用在自己与孩子身上。除非有?足够的认知刻意地矫正、避免,但内核还是很难改变的。更何况,茕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没有?审视自己与那个人的相处方式是否正常的能力。她遇到苏吴归的时候,甚至并不知道‘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还有?别的方式相处。所以只能在苏吴归身上,复刻那个人与她之间的相处模式。再?加上,她实在不知人事……”这也?就是悲剧的开始。
那个赋予她生命甚至还教了她修行之法的人,用几百几千条鉴行规矩将她变得看上去是一个人,可只是看上去表面的像而已。
“可我在想,人的心,她穷尽一生,都未必能理解。所以她才会死。”陶九九淡淡地说。
魏拾骨没有说话。
“你觉得,魏拾骨的目标,会不会是想要复活她?”陶九九突然扭头看他,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的目光太过于专注。
魏拾骨微微向?后退了一些:“他不会那么傻吧。你也?说过,倾天下之力复活一个人,是大业障。即便是神祇也?会坠魔,更遑论一个茕独?恐怕她受不住这福气,当场便要永堕深渊。”
“我也?觉得。但世上的事,还真的难说。”陶九九说着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玉简来,对着夕阳看,口中说道:“并且啊,我可是对茕独越来越好奇了。总感觉,只要看到她的身平,一切疑问便可迎刃而解。不过我这身体,随时会肉身崩解元神寂灭,确实是有些忌惮。再?说溯洄这样的大颂法,我也?不会呀。”
魏拾骨笑了笑,正要开口。
就听到身前的小娘子却又继续说道:“可我这个人吧,不瞒你说,就是路上撞死头驴,我都要挤进去看半天的性格。现在这么大的秘事摆在我面前,我很难把持得住。”
说着突然一转身,将手按在了魏拾骨的眉间。
魏拾骨一个怔神,便见她一手持着谏行简,一手拈花按在自己头上,瞬间身上华彩大胜并向四周激荡开,一下就将他也?包裹了起来。这时候他要再?想做什么,也?不行了。
‘嘭’地,两人的长发与衣衫无风而鼓,又仿佛是失重了一般,衣衫与青丝漂浮在空气中。
魏拾骨这才意识到,她竟然不用颂法,而用蛮力来施行溯洄。
在被她拽入‘河流’的瞬间,他有?些惶然,可又想,真不愧是她。这样的事都敢做。
而当两人竟然真的成功没入瞬息万变的光流中时,魏拾骨不由得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眼眸中露出震惊的情绪。
……不愧是她
……这样的事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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