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呢?
蓝璎心知,爹爹蓝溥根本不是那种贪求富贵荣宠之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弃官离京,回到梅城县老家开设书院,以授课教书为业。
蓝璎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门口冲去:“阿娘,女儿现在就去书院,去找爹爹理论一番去。”
郑夫人拉住她,颓丧着脸,哭着道:“你不要怪你爹爹,他绝不是要卖女求荣。你爹爹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早读傻了,他那说好听了是正直守礼,其实就是迂腐蠢笨。为了圣人那套‘八德’,他连我们母女的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不顾啊!”
八德即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蓝璎霎时停住了脚步。
作为本朝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蓝溥的嫡亲女儿,蓝璎这回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采选秀女,她是一定逃避不掉的。
想通了这一点,蓝璎趴在母亲怀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小小的身子直发抖。郑夫人惊恐不已,生怕宝贝女儿一时受双重打击,身子受不住,疯了傻了。
郑夫人轻轻拍着蓝璎的背,柔声劝道:“乖女儿,别怕。娘虽是个没用的,劝不动你爹爹,一辈子都做不了这个家的主。可你姑母历来疼你,此事她必定不会不管的,我这就写信……”
蓝璎站起身,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挥挥手自我嘲讽起来。
“阿娘,你放心好啦,像女儿这般诗书不精,礼乐不通,女红极差的世家女子,出去参加秀女采选简直就是丢我们蓝氏的脸。所以啊,阿娘你不用着急着求姑母,女儿这次绝无中选的可能,说不定连县里的初选都过不了呢!”
听了蓝璎的话,郑夫人不由想起昨夜蓝溥那一句“此事无需你担忧,老夫我自有考量”的话来,她皱眉想了想,跟着点了点头,心情豁然明朗。
他们夫妻俩这辈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信,蓝溥真能狠下心弃自己的亲生闺女于不顾!
如此这般一想,郑夫人又不禁破涕为笑,心里平白添了许多慰藉。
她傻呵呵望着蓝璎,边叹边笑道:“哎呀,瞧我真真是笨死了,这事就算没有你爹,还有你姑母,没有你姑母,也还有你大伯父呀!都怪我,怎么事情都没搞明白呢,就在这拉着你哭哭啼啼的。让外面那些多事的婆子丫鬟们听到,不得笑死咱们娘儿俩……”
郑夫人一笑,蓝璎不觉间也就跟着笑。
母女二人就这般对坐在那张半新半旧的红木圆桌前,执手笑望,在初春明媚的光景里,不明所以地傻乐,完全忘记前面所提那两件恼人之事。
郑夫人是个容易糊涂的女人,即便天塌下来,只要夫君蓝溥还在前面站着,她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而蓝璎性情随母,也是个大大咧咧,没多少复杂心思的单纯脾性,就这短短一瞬,她和她阿娘一样,把烦恼远远抛却在脑后。
郑夫人不知道的是,以蓝氏家族开朝功臣的名望,以蓝溥同当今圣上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们的女儿若非速速嫁人,一旦报名参加采选,便只剩入宫侍君这一条路。
这其中深奥之处,郑夫人不明白,蓝璎深居闺阁更是不懂。
这一场谈话后,蓝璎整整失眠了两个夜晚。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瞪着床顶雕花的如意云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只是在想,为什么陈明楷会突然要娶堂姐蓝娉婷为妻……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他明明说过会等她及笄。
去年十一月末,陈明楷接了一封家书便匆匆赶路回京。离别之时,两人本来说好,在正月十五上元夜之前他一定赶回来陪蓝璎上街赏灯。
话说是赏灯,其实当时的两个人皆是一副小儿女情态,彼此间心知肚明,他早早赶回来只是为陪她过十五岁生辰,亲眼看她及笄成人。
蓝璎回想这一幕,不觉又羞又恼,捂着脸仔细一思量,却发现陈明楷其实什么话也没许诺给她。他也许的确说过要等她及笄之类的话,但是然后呢,然后又怎样?
蓝璎气得想跳下床扯开嗓子骂人,相识这些年,她竟从没发现陈家三公子原是这般狡猾,这般可恶,这般讨厌之人!
他这个人言而无信,翻然失约倒也罢,居然连一封信一句解释也没有,却原来是要娶新妇大婚,且娶得还是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姐——其父正是蓝璎的伯父,承袭富昌伯爵,时任吏部右侍郎蓝渭。
天色朦朦发亮,困倦极了的蓝璎终于懊恼地承认,比起爹爹布衣之身,京中伯父家的富昌伯府与陈家的宁国公府才真正是门当户对,良缘天成。
大局既定,她实在没有任何一丝羡慕嫉妒的必要,更别提为此事伤心伤身,落得个两不值……
想开之后,蓝璎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地,一溜烟似得将那方快要绣好的红罗锦帕胡乱塞进床后的大木箱中,沉沉地压在箱底,然后迅速爬上床蒙上被子呼呼大睡。
匆匆春又去,眨眼便到四月,此正值杜鹃花开,子规啼血时节。
放眼望去,漫山漫野姹紫嫣红开遍,花香馥郁,美得像一幅画,让人心旌摇荡,神思绵绵。
蓝璎身着晴蓝月白织锦长裙站立在青山顶石崖边,静静眺望着碧波粼粼的天青湖。
她的身后便是爹爹蓝溥亲手创立极负盛名的青山书院,是陈明楷和无数学子埋首苦读过的地方,也是她最喜爱却也极少能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蓝璎站在这熟悉的地方,心中却莫名感到疏离,仿佛她是一个外人,更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凝神望着山下美丽的天青湖,听着身后从书院里传出的郎朗诵书声,蓝璎心绪复杂,神情还有些失落。
岂知,今日此一去,来日她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归来?
上月初,皇帝下诏,朝廷发文,命民间即刻停止嫁娶,由宫中派出内官协同各州府衙层层采选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良家子以充实后宫。
蓝璎只报了名字连面都没露便轻易通过县级初选,故而今日便是她启程赴熙州府的日子。马车就停在山下,路经天青湖时,爹爹蓝溥特意派人接她上山。刚刚在书院,蓝溥给了她一只古旧的藤条箱子。
那是陈明楷的箱子,放在书院用来装一些小巧精致却无用的玩意。
蓝璎只望一眼便认出,因为箱子里装的竹蜻蜓、草编蚂蚱、钓鱼钩、鹅卵石、破了洞的香囊……这些“玩物丧志”的破烂物什都是她小时候来书院玩耍时胡乱丢弃的玩具,她舍不得扔,也懒得带回家,所以陈明楷才答应替她好好收着。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破烂玩意蓝璎从来没再要过,久而久之,反倒变成陈明楷的私藏之物。
时光已逝,今非昔时。如今蓝璎已是待选秀女,她茫茫然望着箱子,心中满是疑惑。
在这个时候,爹爹将箱子拿出来摆在她面前,究竟是何意?
蓝璎默然微惊,不觉有些紧张,心里暗暗有些期待。
蓝溥素来疼她,因是老来独女,更加养得骄纵。蓝璎想着爹爹终究不会如此冷血无情,也许这回是娘和自己双双错怪他了……
今岁采选秀女,皇帝甚为重视,各州府县都派有宫中内官来协办。说是协办,其实就是监督,因此各地官府都很谨慎,事情也办得极为用心。在这种情形下,爹爹又怎会不知避讳,在梅城县就明晃晃地托人将她的名字划出初选名单之外呢!
所以爹爹定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加上有姑父姑母暗中帮衬,这趟熙州之行不出意料的话,必是要“狼狈落选”啦……
嗯,一定是这样,不然爹爹神神秘秘地拿这箱子出来干嘛?
蓝璎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可一抬头却不料对上爹爹那种极其淡漠的眼神。
只见他面无血色,神情凛若寒冰,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变得无情,变得冷酷,变得她都快不认识了。
蓝溥板着脸,端肃道:“这是明楷的物件,想来他也不会再来书院取。正巧他同你姐姐成婚后便去熙州探望你姑父姑母,应该要在熙州住上一段时日。你此番去往熙州待选,你姑母定会接你回府里去住,到时替爹爹将这箱子给物归原主。”
蓝璎呆呆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爹,看着他那布满沧桑的面庞,终是忍不住心酸,委屈道:“爹爹接我上山只为这件事?”
蓝溥时年五十五,岁月无情,须发渐白。面对年仅十五岁的爱女,他亦无法直视她那双灼灼逼人的澄净目光。
蓝溥缓缓转过身,慨叹道:“君子坦荡荡,心中无愧方能来去自由。你走吧,记得去跟明楷把话说清楚,对他对你都好。”
蓝璎心中一沉,原来爹爹都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蓝璎面色淡然,讥讽道:“和他说些什么?到底女儿和陈三公子之间有何事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