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渭惶惶然望着宣旨的老内官,见那人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便又转头狐疑地看向身旁的蓝璎。
蓝璎愣在那里,也是一头雾水,这些日子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入宫为女官,且还是个正六品的尚食局司酿。
是喜?是悲?
蓝璎脑中极其混乱,一时半刻倒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只叹世事弄人,可怜她蓝璎从小到大一滴酒未沾过,今后却要日日守着酒坛子过活。
接完旨,简单收拾几件随身物品,郑重辞别伯父一家,蓝璎便随那老内官一道入了宫。
熙朝建昌二十八年九月初五,十五岁的蓝璎正式入宫为尚食局司酿。
在尚食局待过两年,堪堪认全宫中所有窖藏佳酿,酒量终于略有提升时,突然一道旨意又将蓝璎调到御前奉茶。
蓝璎在茶房跟随御侍姑姑埋首苦学整整两个月,第一次进乾元殿奉茶,正值新科进士三鼎甲入宫谢恩。
蓝璎捧着茶碗轻轻放在御座前,建昌帝提起茶盖,瞬时热气氤氲,茶香清新幽淡。
抬头见到一张新鲜稚嫩的面孔,皇帝笑道:“今儿泡的什么茶?”
蓝璎低着头因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只听声音,不觉有些忐忑,老老实实道:“回皇上的话,这回是杭州御贡的狮峰明前龙井。”
建昌帝点头道:“不错,给朕的一甲进士也都依样来一份。”
回到茶房,御侍姑姑道:“三个人三碗茶,你一道端进去。皇上是在考验你做事是否沉稳,可千万不能出错。”
蓝璎于是举着大大的茶盘进殿,径直走到那一红两绿的三鼎甲面前。身着红袍的毫无疑问是状元,自然先奉。
其余两个着绿袍的便是榜眼和探花,蓝璎依着顺序奉茶,不敢有丝毫懈怠。
前两碗都是蓝璎端好置于他们座前,到第三碗茶时,那名探花却主动伸出修长双手优雅取过烫手的茶碗。
蓝璎不禁抬头将他一望,悄摸一眼,霍然心惊。
眼前之人身着崭新翠绿的进士袍,朗目疏眉、仪神隽秀,盈盈淡笑如霁月秋空。
这人正是陈明楷,今科一甲进士第三名——探花郎。
出乾元殿,快步走回茶房,放下茶盘,蓝璎双手撑住案桌,深深呼出一口气。
御侍姑姑见她这副丢了魂的慌乱模样,走过来道:“怎么回事?见了状元郎连路也不会走了?”
蓝璎道:“姑姑,我竟不知,原来我三姐夫就是今科高中三甲的探花郎,方才骤然相见,真是且惊且喜。”
御侍姑姑道:“这样大的喜事,你居然不知道?怎么你跟富昌伯府还有你堂姐宁国公府那边都没有通消息吗?”
蓝璎道:“自我入宫那日起,便与宫外再无联系。”
御侍姑姑又道:“那你可知,你能到御前奉茶皆是因安嫔娘娘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几句好话?”
蓝璎不解道:“安嫔娘娘为何要替我说好话?”
御侍姑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你果然长自乡间,什么都不懂。”
蓝璎听了这话更是懵然,好似做错事一般,心中忐忑。
御侍姑姑低声道:“罢了,我且提醒你一句便是。安嫔娘娘当初是从你们富昌伯府出来的,懂了吗?”
经此提醒,蓝璎这才恍然彻悟。
安嫔出自富昌伯府,正是堂姐蓝娉婷的姨母。且七皇子年初新封郡王,马上又要搬出宫开府建衙,所谓母凭子贵,如今恰正是安嫔最得圣宠之时。
当初蓝璎虽得了蓝娉婷所赠玉镯,可入宫两年,鲜少在六宫走动,早把与安嫔娘娘的这层关系忘到瓜哇国去了。
却没想,这两年她在尚食局过得闲适,如今又调御前,原来都是堂姐在背后替她打点。
只是堂姐这般苦心照应她,为何从来不跟她说呢?
两年的时间,不论富昌伯府亦或宁国公府,皆无一人同她有半点联系。
蓝璎于待人处事方面很有些愚笨,但今日御侍姑姑肯坦诚所言,她心里甚是感激。
她俯身半蹲,不忘行礼:“蓝璎多谢姑姑提点。”
御侍姑姑见蓝璎心事稚嫩,忍不住多交代了一句。
“在这宫里,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你既是个本分之人,御前侍候只管做好自己份内差事即可,切不可生出别的心思。记住了?”
迎着御侍姑姑恳切的目光,蓝璎郑重点头。
调来乾元殿之后,她已经知道在她之前的那名奉茶宫女,就是因猎宫随侍时不意夜宿龙床,回宫后即被封为正五品才人的。
两人正悄悄说着话,老内官总管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他那秃鹰一般锐利的眼眸直直盯着蓝璎,冷声道:“陛下宣你进殿,还不快去。”
蓝璎蓦然大惊,身子微微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进殿奉茶,难道方才进殿出什么错了?
御侍姑姑向前两步,替她问道:“王公公,皇上是不是唤我们进殿换茶?您老别急,我和蓝璎准备一下,这便进去。”
王公公斜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陛下只宣蓝璎一人进殿问话。”
御侍姑姑跟着一愣,回头望向蓝璎,朝她点头以示鼓励。
蓝璎忐忐忑忑从茶房走到乾元殿,刚进殿,建昌帝便开口免去她的礼。
“李太白的诗赋,你以为如何?”皇帝蓦然问道。
殿内一片沉寂,幽静如夜,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
蓝璎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提及爹爹,想来也没什么事。
她答:“回皇上的话,李太白的诗赋,奴婢不喜欢,因而也说不上什么好坏。”
建昌帝笑道:“朕问你话,你直接答就是,勿要每一句都先回话,啰嗦。”
蓝璎低头答:“是。”
建昌帝眼眉含笑,望着独自站立在大殿上的娇俏身影,慈爱道:“告诉朕,你为何不喜李太白的诗赋?”
蓝璎略作思考,沉声应对道:“奴婢觉得李太白诗如其名,太过直白。什么‘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夸张过了头,实有卖弄文采之嫌,故而奴婢不喜欢。”
建昌帝闻言开心大笑,指着三鼎甲中身着绿袍的一人道:“同是李太白的诗,你们一个说他豪放洒脱,一个却说他过于直白夸张,看来你们二人并不是同个师傅教得。甚是有趣,哈哈哈哈……”
蓝璎微微转头,顺着皇上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陈明楷。
陈明楷起身离座,踏步走到大殿中央,向皇上恭敬行礼。
“皇上圣明,微臣的老师乃是熙州青山书院蓝老先生。这位奉茶姑姑虽是蓝老先生亲生女儿,可她的诗书并非老师所教,而是自学所成。”
“自学所成?”建昌帝很是意外:“蓝溥桃李遍地,名满天下,却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肯教,文人迂腐!”
蓝璎听得一惊,想为爹爹辩解几句,忽看到站在她前面的陈明楷把手伸到背后,朝她轻轻摆手。
不一会儿,听得皇帝饶有兴致道:“既不喜李太白,那你所喜欢的却是何人之诗赋?”
这话自然还是问蓝璎的,低头想了想,蓝璎回道:“奴婢喜欢晏小山的词,最爱便是那一篇《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建昌帝道:“晏小山的词含蓄婉约,文风清丽,与其父并称‘二晏’,有宋一朝,极负盛名。”
“朕记得这首《鹧鸪天》书尽风月之情,算得上是千古名篇。只可惜朕怠懒多年,不常翻书,记不全了,你背来听听。”
经过殿选那一回,蓝璎深受打击,觉得自己丢尽了爹爹当世大儒的脸面。因而这两年在尚食局,她常捧着诗集翻阅,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在帝后面前出口成章,应答如流。
蓝璎淡定沉着,目光坦然寂静照着眼前那一袭绿袍。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建昌帝听完,笑道:“小儿女情态真真妙极。丫头,你今岁多大了?”
蓝璎低头答:“奴婢今年十七。”
建昌帝点点头,指着大殿中或坐着或站着的三鼎甲,朗声道:“十七岁,很好。告诉朕,你的魂梦中人是他们中哪一个?”
感觉身前那道绿影微微一晃,蓝璎紧攥着手,心里懊悔不已。
她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老实本分,恨自己“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恨“君威若雷霆”,恨死了……
不容多想,蓝璎立即跪地,蒲伏着身子,惶惶恐恐,如同小小一只惊弓坠巢的雀儿。
她的声音缥缈无力:“回皇上的话,奴婢……是宫里的人,绝不敢妄想。”
一片死寂中,皇帝离开宝座,挥袖踏入殿上。
便在这一刹,新科三鼎甲不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全都齐齐跪伏在地。
皇帝的眼光幽幽扫向低着头的众人,拖着长长的调子,懒懒念道:“‘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这也是李太白的诗嘛!”
“尔等出身科甲正途,将来都是国之栋梁,股肱之臣,朕对诸位期望甚高。更何况朕又不是那等无能昏庸之君,深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你们有什么话也不妨直说。”
皇帝既开了金口,为人臣者便不能不如实答话。
身着大红色锦袍的状元郎自是当仁不让,强装镇定,高声回道:“陛下,臣早前虽久闻蓝老先生大名,但不曾见面,臣与这位蓝姑娘更无半点干系,是闻也未闻。且臣家中已娶贤妻,今日除非陛下旨意,臣无意纳妾。”
榜眼郎紧接着道:“回陛下,臣亦有婚约在身,绝无毁诺另行他娶之意。”
皇帝慢慢踱步,一直走到陈明楷面前,扬声问道:“探花郎,尔何意之有啊?”
陈明楷缓缓抬头,目光定定直视着前方柱子上的金色纱幔。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蓝璎深深埋头跪趴在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听到他的回答,果断理智,滴水不漏——果然是爹爹教出来的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