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感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让蓝璎很是失落。
十年前,一路从熙州到京都,车马不绝,商货繁盛,全然不是今天这副衰败没落之景。
蓝璎这回出宫并非游玩,而是真正“身负重任”。因此她也来不及站在街上伤怀感叹,而是按照德太妃所教直接找到蒋家在京郊的宅子。
这座宅子是先帝崩逝后,德太妃遵旨迁居寿安宫时,嘉平帝另赏给蒋家人的居处。
屋宅虽大,但地处偏僻,人烟寥寥,在京城最西边。
蓝璎久居深宫,不辨方向,绕了两个路口,直至日头偏西,才找着地方。
更为不巧的是,走上台阶,蓝璎才发现蒋宅大门紧紧闭锁。她站在外面,叩门半响,喊得嗓子沙哑也无人回应。
蓝璎无奈只好绕着大宅走上一圈,最后在草木杂生的地方找到一个矮小木门。
叩了两声,木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满头银发,穿着深灰色绵夹袄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内。
她满脸褶皱,目光混沌无神望着屋外来人。
蓝璎正要开口询问,但见老妇人身后又快步走过来一名面容红润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望见蓝璎,脸上欣喜,步伐更加轻快。
她远远喊道:“蓝姑姑,你可算来了,让姐姐好等。”
蓝璎看到她,也极为欢喜,柔声唤道:“叠翠姑姑,许久未见。”
叠翠走到门口,将蓝璎一把拉进屋内,迅速关上门,指着她给老妇人介绍。
“老夫人,这位姑姑就是咱们娘娘宫里的掌事蓝璎,娘娘特意叫蓝姑姑过来,好安排咱们出城回梅城县呢。”
老夫人眼神微动,望着眼前之人,平静道:“随老身进屋去说话吧。”
蓝璎满脸惊震,万万没想到眼前衣着朴素,沧桑衰老的老妇人居然就是德太妃的母亲甄老夫人。
她疑惑地望向叠翠,叠翠也只是轻轻摇头,神情哀莫。
蓝璎常听德太妃提起自己的母亲,在她言语中,甄老夫人一直是仪态万方,娇柔纤弱的江南女子,似乎是画中的美人,娇艳亮丽,永不退色。
如今所见真人,让蓝璎既感惊震,又觉酸楚。
唐国公蒋泰被处死之后,甄老夫人亦被发卖为奴,后来又躲藏在青山书院后面的庵堂中……想来这些年,她必定过得不容易。
进了屋,甄老夫人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蓝璎,她爹蓝溥和娘郑夫人在梅城县老家可还安好。
蓝璎鼻子一酸,强忍着泪,只道爹娘在梅城老家一切安好,如同往常。
甄老夫人点头道:“所以这回他们小辈们逃去北方,我就不愿意跟着。我跟叠翠说,除非是回梅城县,否则我这一把老骨头宁可死在京都,也不会走的。北边都是陌生的地方,也不是好呆的啊!”
蒋家大小众人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离开了京城,留在宅子里的就只剩甄老夫人和院中一名少年。环顾四周,宅子里空空如洗,除桌椅床几这些笨重搬不走的家具外,值钱的物件几乎一样不剩。
蓝璎不禁佩服起德太妃的料事如神,她把带来的包袱稳稳放在甄老夫人身前的圆桌上,里面装的都是德太妃悉心整理出的金银细软,尤以银锭和金玉首饰为最多。
甄老夫人颤抖着双手打开包袱,看到里面黄白璀璨的物件,默然不语。
蓝璎再拿出那枚珍贵无比的羊脂玉蝴蝶玉佩,小心谨慎地放到甄老夫人手中,将德太妃交代的话,郑重说了一遍。
甄老夫人泪眼浑浊,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朝外面呼喊一声。
立时,一名十三四岁身材瘦长的少年应声而入,像一根青色竹竿直直立于屋中,却正是院中那名一直静静坐着沉默寡言的少年。
甄老夫人朝那少年招一招手:“辰郎,过来,给姑姑磕头。”
名唤“辰郎”的少年立时跪地,朝蓝璎“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蓝璎吓了一大跳,要阻止根本来不及。
甄老夫人抹了把泪,心酸道:“老身让辰郎磕头,既是对你这位心善的蓝姑姑,更是对他在宫里出不来的亲姑姑。日后辰郎若得出息,也须牢记今日之事,记得你们和叠翠三位姑姑的恩情。”
蓝璎这才知道,这名叫“辰郎”的少年原来是德太妃的侄子,也就是德太妃某个受“唐国公贪墨军粮案”牵累被处斩的庶兄的儿子。
蓝璎望着他,想到少年小小年纪就被发配充军,长成如今这副瘦弱胆小的性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时辰不早,蓝璎帮着甄老夫人和少年收拾几件衣物包成一个大包裹。三人提着包裹,出门坐上叠翠夫君魏曜赶来的一辆黑篷布大马车。
夕阳下,马车疾速驰奔向前,一路颠簸总算赶在天黑前到达京城西南门。
看守城门的将领是从御林军中出来的,与魏曜有过袍泽之谊。德太妃早已托他暗中打点好关系,因此那名将领见了魏曜夫妇只漠然撇了一眼便让开城门放行。
出了城一切都将倚赖魏曜夫妇,蓝璎只能送到这里。
下马车前,她将自己身上装有碎银的绣梅花荷包解下,悄悄塞给辰郎,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推辞。
城门缓缓打开,蓝璎和叠翠站在车前依依道别。
忽听得远处传来小孩脆生生喊“娘”的声音,叠翠立即回头应了一声。
蓝璎循着声音,转头便看到城门外停着两辆同样黑色篷布的大马车,马车外站着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妇和一名三四岁胖乎乎的小男孩。
原来魏曜夫妇早提前把家人送到城外,就只等着蓝璎过来后,一起将甄老夫人从蒋宅接出来。
叠翠脸微红,朝蓝璎羞涩一笑,哽声道:“我们这便走,蓝姑姑,您和德主子多保重。”
蓝璎嫣然含笑,从袖袋中拿出一只深蓝色金累丝绣牡丹花香囊,将它郑重交给叠翠。
“这是太妃娘娘让送给姑姑的,听闻姑姑生下胖大小子,长得甚是活泼可爱,娘娘一直惦念着,总盼望能亲眼见上一面。如今分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聚,娘娘说这是她提前给孩子的见面礼,其中心意,姑姑看到东西自然明白。”
叠翠满是疑惑,打开香囊,从里面慢慢摸出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玉扳指,瞬时惊怔。
“这不是……”她立即推拒道:“这样重要的物件,我不能收。”
叠翠在德太妃身边伺候多年,如何不知这枚翡翠玉扳指乃是当年先帝御用之物。当时因见德太妃喜欢,先帝便破天荒取下来赏给她。德太妃得了这枚玉扳指,无比珍惜,极少舍得拿出来,如今怎么会……
蓝璎把玉扳指重新装进香囊,再次郑重地递给叠翠。
她柔声道:“姑姑,此一别,生死难料,恐以后再难有相见之日。您唯有收下这‘见面礼’,主子娘娘才能放心啊。”
说话时,守城的兵士已经在催促,叠翠略一思虑,无声地将香囊收入怀中。
马车慢慢驶出,城门复又关闭,蓝璎站在原地,只觉暮色茫茫,天地间一片苍凉。
她转身离去,听得身后传来兵士们低低的说笑。
“京里的人都在往北逃,这一家子居然往南去,你们说是不是犯傻?”
“是啊,关外到处都是叛军贼匪,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几天。哎,真是可怜。”
“刚刚那个姑娘怎么一个人留下了?这要是遇上歹人……”
晚风清寒,蓝璎低着头越走越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无边暮色里,星光惨淡,照出的道路模模糊糊,无人同行,仿佛她真得被弃于野。
唯一的荷包给了辰郎,蓝璎身上分文不剩。
走在街上,她既不能住店,亦不能买个酥油饼或糖心芝麻包垫饱肚子。闻着或有或无的酒肉香气却喝不着吃不着,她愈加觉得馋,觉得饿,觉得冷。
冷风一吹,蓝璎猛地打了个激灵。
清醒之下,她倏然想起自己是偷逃出宫的宫女,一旦被人抓住送官,就是死路一条。她死也就算了,最惧怕的是牵连德太妃和整个寿安宫的人。
想到这一层,蓝璎庆幸自己身无分文。否则她真有可能找一家客栈,大大方方地进去吃饭歇宿。
她狠狠拧了拧自己的脸蛋,深吸一口气,刚刚实在太险!
思来想去,这一夜无论她藏身何处都不安全。
富昌伯府、宁国公府以及御侍姑姑所嫁的定国公府,都不可以。
最后她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一直走,仍旧回到了京城西边的蒋宅。
郊野寂无人烟,偶闻犬吠虫鸣。蓝璎一路提心吊胆,从白天的小门悄悄进入蒋宅,一颗狂跳不安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抹黑进入厨房,点了火,环顾四周,蓝璎就只找到一根巴掌大细细长长的红苕。
她将灶点着,塞入柴禾,上面锅里烧热水,下面灶炉烤红苕。
炉火红旺,蓝璎冰冷的身子烘得暖暖和和。
蓝璎双手抱膝坐在灶前,两眼望着炉里绵绵不尽的红色火光,听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心里很舒服。
一种平实的,让人安静,同时也让人有所期待的舒服。
蓝璎正发着愣,专心享受着这静谧安宁的无边深夜,屋外骤然响起“砰、砰、砰”响亮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