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二十八年正月,梅城县东蓝家大宅的门槛就快被上门说亲的媒婆给踏平了。
这些媒婆有来自本县,也有来自外县,其中年岁最高者七十古稀,最小者不过二十出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应有尽有,个个巧舌如簧,说得唾沫星子乱溅。
她们受男方主家委托,一个接着一个,一趟跟着一趟,不厌其烦地往蓝家跑,求得正是当世大儒蓝溥老先生之嫡生独女蓝璎。
蓝家是梅城县赫赫有名的权门望族,曾被大熙朝~太~祖~皇帝亲口赞誉为书香世家。
蓝璎既出自名门,且是嫡生独女,真可谓千金贵女,多少男子寤寐思求。
蓝溥的夫人郑氏是个端庄娴静的性子,淡于交际,自己极少出门,更不带女儿出外走动。因而蓝璎自幼长于深闺,知道她真实容貌的人并不多。外人每每提及此事,都道蓝家女儿必是貌似无盐,所以才羞于露面。
直到今年正月初五,蓝璎随郑夫人一道入寺拜佛,下山途中恰遇几个无赖泼皮当众调~戏~卖茶的妇人。
蓝璎路见不平,出手喝止,不料竟被人当众扯下遮面的白纱。
那一刹间,蓝家嫡女芳容初露,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瞳剪水,朱唇轻点,花颜月貌,浑金璞玉,宛如仙姿玉色,一时惊艳世人。
那日之后,蓝家大宅门口便是马来车往,上门说亲的媒婆,一茬接着一茬,络绎不绝。
民间有句俗语叫“正月不说媒”,可这些媒婆似乎全不在意,也不知到底得了男方主家多少厚礼。
正月是青山书院寒期放长假的时候,蓝溥难得歇息在家。
往年这段时日,他都静坐书斋,潜心钻研典籍,今年却屡屡被打搅,家烦宅乱,心情大为急躁。
蓝溥是名儒,是青山书院的创立者,给学生授课自当严厉,可对着这群穿红戴绿,说话唧唧喳喳的媒婆们却无法拉下脸。
这一日,蓝溥实在忍耐不住,命家仆将门口的媒婆全部喊到前院正厅。
宽阔的正厅里,高悬一块刻有“笃礼崇义”四字匾额,蓝溥和郑夫人分坐在匾额下方两边主座。
媒婆们全都挤站在两排空座椅中间,互相瞪眼望着,心里直打鼓。
蓝溥挥一挥手,立刻有五名家仆捧着红木托盘走到那群媒婆面前。媒婆们伸头一瞧,发现每个托盘上都满满摆着数个深蓝色小香囊。
媒婆们满脸疑色,主座上的郑夫人也是默然微惊。
因为这些小香囊郑夫人都认得,是她每月按照蓝溥吩咐准备的。每个香囊里都装着二两银子,蓝溥特意拿到书院用来嘉勉课业考核优异的学生。
郑夫人不安地望向蓝溥,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
蓝溥对着厅中十数位媒婆,肃然道:“这些是我夫妇为诸位大姐准备的茶水钱,每人一份。拿了这钱,回去告诉你们主家,就说我蓝溥的女儿年未及笄,尚不足婚配,自今日起三年内,绝不接受任何一家说亲之事。”
媒婆们拿了银钱本是大喜,可听完蓝溥冷冰冰的话,顿时惊诧万分,乱糟糟议论开来。
“三年不嫁?那不成老姑娘了?”
“嗨呀,没想到蓝老先生也扯谎,拒婚就拒婚,说这种话谁信!”
“蓝家小姐长得美,家世好,做父母的挑挑拣拣也是常理,可也不能如此不顾孩子性命,这可怜的孩子……”
郑夫人侧过身望着蓝溥,低声道:“老爷,京中的消息……您就给璎儿挑一门婚事,让她早点成婚吧!”
蓝溥闷着脸不看她,更不答她的话。
郑夫人满脸落寞扭过身去,手里紧紧捏着丝帕,心酸难抑。
一位身材矮胖的媒婆闪着腰肢走到蓝溥面前,大声道:“老先生,您家千金正月底就满十五岁及笄,现下正是谈婚论嫁的大好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是受主家之托,才厚着脸皮往您这儿来的。您要是已经定下得意佳婿,不妨直说,我们自然不再纠缠。”
另一位高高瘦瘦的媒婆附和道:“可不是嘛!我们这些说媒拉纤的糟婆子虽说被人瞧不起,可也是正正经经的营生。我们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又不是街上的乞丐,稀罕这点子碎银!”
媒婆们一个接一个地抱怨,站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去。
蓝溥根本不理她们,只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难听话。
郑夫人眼含泪光,恨恨地望着他,心中窝火,只是忍耐着不发出来。
这时,那名身着绿色棉袄,年已古稀的媒婆坐到旁边椅子上,拍着膝盖唉声高叹。
“人生苦短,贵在惜时惜缘啊!蓝家小姐命运如何,也就只看这一两个月时间。做爹娘的,不好好找个人家把女儿嫁出去,难道真就忍心看她早早地香消玉损吗?”
蓝溥立即睁眼,大喝道:“你说什么?”
郑夫人也忽地站起身,紧张问道:“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女儿若两个月内不嫁人,就只死路一条吗?”
年老的媒婆还未开口,旁边二十出头的年轻媒婆早忍不住抢着回答。
“哎呦,老先生和夫人难道还不知道吗?外面可早传开了……”
原来正月初五那日,郑夫人带蓝璎入寺拜佛,下山途中发生的事情全被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高僧看见。那位高僧瞥见蓝璎真实容貌之时,当场就摇头说出一句论言。
他道:“此女貌清丽,性娇柔,可惜命犯孤鸾煞,若能在及笄后一月之内大婚嫁出,则能旺夫益子,一生大富大贵,顺遂无虞,否则必定孤苦无依,过早短折。”
郑夫人闻言骤时震惊,如遭雷霆之击,半时说不出话来。
蓝溥静默了会儿,隐隐怒道:“什么得道高僧?不过是专行坑蒙拐骗之道的江湖术士罢了。”
郑夫人起身离座,走到蓝溥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低声劝道:“老爷,不管那人说的准不准,便是京里传来的消息,咱们也不能这样干坐着不动。再有几日,女儿就及笄了,你在书院里找个老实后生,咱们抓紧着把女儿的婚事操办了吧。”
蓝溥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叱道:“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为人当坦率正直,君子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这般胡来!”
郑夫人撇过脸,生气道:“为了女儿,我宁可做小人,也不稀罕当无用的君子!”
蓝溥眼睛一瞪,不敢相信郑夫人竟会当众顶嘴,拂他的面子。
他更加气得厉害,指着自家夫人道:“你、你、你……何时变得这般粗蛮,圣人的话也敢妄加篡改,不像话!”
郑夫人被他这样不轻不重叱责一句,心里反而坦荡。
她边往正厅中间走,边愤愤回道:“女儿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回书斋读你的圣贤书去。”
蓝溥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瘦黑的脸直气得发白。
他坐在太师椅上,脑中一片混乱。
近来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除夕过后,夫人郑氏脾气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时不时地总要顶他一句,刺他一下,让他很不舒坦。
不仅夫人变了,女儿蓝璎好像也大不一样……
厅里的媒婆们一下子全都挤到郑夫人身边,硬是把蓝溥孤零零晾在外面。
蓝溥恼怒不已,站起身,对那五名家仆道:“你们两个送夫人回房,你们三个去找护院,把这些媒婆统统给我赶出去!从即刻起,我蓝家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入。”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郑夫人和媒婆都怔怔站在那里。
两个家仆受命走到郑夫人身边,恭声请她回房。郑夫人红着眼睛,怒视蓝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媒婆们见蓝溥如此严肃行事,皆大为吃惊。
一时之间,有的走有的留,乱哄哄热闹闹吵作一团。
这时一名身姿纤丽婉约的貌美少女款款走进厅内,到郑夫人身旁时,两人哭着抱作一团。
媒婆们见这名少女长得貌美如花,行动如弱柳扶风,百般娴雅,百般端庄,便知她就是蓝家嫡女蓝璎。
郑夫人望着女儿道:“璎儿,你怎么来了?”
蓝璎眼含泪光,柔声道:“阿娘,高僧说的那些话,女儿都知道了。”
郑夫人顿惊,狠狠瞪了一眼蓝溥,轻抚蓝璎的头。
“乖女儿别怕,有娘在,娘不会让你孤苦无依的。无论你想嫁谁,娘都答应,都给你把婚事办好。”
蓝璎微微摇头,柔柔弱弱一步一停走到蓝溥身前。
她眼角默默流出两行清泪,哭着对蓝溥笑道:“爹爹,女儿一切都听您的,您老不同意,女儿就绝不嫁人。孤苦无依也好,过早短折也罢,这都是女儿的命……”
说到这里,蓝璎伤心至极,泪如雨下。
蓝溥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有些不知所措。
郑夫人听到蓝璎那些话,更是心如刀割,哭得身子直发抖。
那些媒婆也都纷纷感动不已,怜爱地望着蓝璎,不住地点头,暗暗抹泪。
蓝璎慢悠悠擦着泪,继续哽咽道:“女儿是爹爹和娘辛苦教养大的,《礼记》有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是故女儿宁可死也不愿违逆爹爹,做出那等让爹爹和娘伤心难受的不孝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