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诀清只是低眸浅笑,手指穿过她耳后,取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里面的碎叶。
“是么?”
看了看手里的碎叶,语气淡了下来,好像卸去了浑身的力气,懒洋洋的,没劲得很。
似乎只要她提到这件事情,他的反应就会骤降。
陆见微皱了皱眉,分辨不出他是不喜,还是其他情绪。
她收敛了情绪,退后了一步,表情愉悦而满足,“当然啊,我今天很开心。”
殷诀清手指捻了捻碎叶,秋日碎叶清脆,化为粉末落在地上,“既然开心,就早些回去休息罢,或可做个好梦。”
陆见微表情凝了一瞬,嘟着唇居然有些委屈,“那你带着我这么早回来,就只是让我回去休息吗?”
殷诀清挑眉,“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尾音拉长,余韵撩人。
殷诀清凝眉,看她的眼神冷淡。
“一个吻。”
她没有因为他的眼神停住话,依旧笑眯眯的。
殷诀清呵笑一声,语气玩味,削弱了些许沙哑,更贴近少年。
“去睡觉。”
睡觉就睡觉。
陆见微见好就收,转身走出去。
烛光落在少女光洁白皙的脸颊上,碎发飘起让她更染韵光,就连身影都好像被模糊得美好起来。
......
.
从殿门走出来,迎面而来一股寒风吹得她瞬间冷静下来,夜色席卷而来,凉意逼人。
陆见微才想到他的话——睡觉?
让她做梦吗?
她低头蓦然笑了一声。
松懈了身体,她走到偏殿门前坐下,看着院内的梨树。
冬日里只余空枝,倔强地生长着,好像要划破这天空,却也不过是戳破几个小洞。
可怜得紧。
呼出一口气,空气中起了雾。
原来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她身上披着披风,之前一直不觉得,现在倒是感到了温暖。
“陆小姐倒是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瘦削身材,看不清面容,听着声音十分熟悉。
陆见微抿唇,下意识直腰站起身,“不知晋王这是何意?”
“唔,”俞泓祯为她的警惕好笑,走近她,低眸哂笑,“小女孩儿长大了。”
陆见微提起的心放下,语气冷僵,“人都会长大。”
“只是长大么?”俞泓祯眯着眼瞧她,“我怎么感觉......陆小姐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陆见微想着原主最后一次见他时候的语气,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这么绝情啊......”俞泓祯叹气,伸手拿下她的发簪,长发如瀑下,“可真让我伤心。”
陆见微没有避开他的动作,注意到自己的发簪被抽走,狠狠皱眉,连着后退几步,“你做什么?”
“只是想来看看旧情人——毕竟我可是一直对你旧情难忘呢。”
耐人寻味的语气,陆见微刚要反驳什么,就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那是——虞今?!
陆见微咬唇看向角落,人已经不见了。
她果然该听殷诀清的话早点回去睡觉。
陆见微手指攥紧,“晋王请慎言。”
“陆小姐这么绝情,还真是让人伤心呢。”
俞泓祯含情脉脉的眸子盯着她,观察着她的神情,连她微小的嘴角上扬都不放过。
陆见微再次后退了一步,“我累了,晋王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回去休息了。”
她仰着头,眯了眯眼睛,看着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告辞。”
俞泓祯看着她转身的背影,一瞬间觉得她真的不同了。
但是他刚刚明明看到她耳后——粉色的海棠胎记。
难道她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事情吗?
俞泓祯看着紧闭的殿门,忽而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昏暗夜色下,没有人看到角落里那被摔在地上的茶水。
也没有人注意到,忽明忽灭的衣摆什么时候消失。
......
.
京城外是片好风景。
些许人家错落在路边,风吹起路边棕褐树叶,冬日已经刻不容缓地来了。
陆见微窝在殷诀清的马车看书,她今日穿一条淡青色长裙,与殷诀清身上的衣裳同色,交汇在一起,相得益彰。
有了陆听枫给的拼音本,她认这些字的进度快了不止一倍。
倒不是没想过让殷诀清教她识字——
以此为两个人相处营造机会。
可她没办法解释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认识这些字,所以不如一开始就装作认识。
一上午,她以为殷诀清至少会和自己说一句话,可是殷诀清什么都没说。
他甚至连表情都很少变化。
陆见微越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在虞今的揭发之后。
早晨的事情发生的没有一点预兆——
虞今在马车快要启程的时候,突然走上前,说道:“我同你们一道。”
陆听枫十分意外,“你不是说要过几日再走么?”
虞今没应话,她看了一眼正要上马车的殷诀清,一咬牙走上前,拦住了他的动作,“吹寒,你等等。”
殷诀清停住自己的动作,站在小凳子上,侧过身低眸看她,音调微低,“怎么?”
虞今看了一眼陆见微,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良久,她说:“那日我看到陆见微同晋王在院中......”
陆听枫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不符合她身段的事情。
她向来清高,居然肯为了男人做到这一步。
殷诀清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听完,就转身上了马车。
也看不出是不耐烦还是生气。
虞今咬唇,手指握在一起,看着已经垂下的车帘,眸光黯淡。
陆见微路过她身边停了一下,颇为好心地劝了一句,“亦现先生,得到一个男人的方法可不是赶跑他身边的所有女人,而是成为他身边的女人。”
虞今:“不用你假好心。”
陆见微:“......”
她耸耸肩,不再理她,跟在殷诀清后面上了马车。
俞泓祯没有什么表情,听到虞今的话也只是低声笑了一瞬,上了的卢,和晏璞一道走在马车前面。
留下脸色精彩的虞今站在原地,眼神十分不友好地看着陆见微,最终冷哼一身,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像极了明明比不过还要逞强的小女孩儿。
风撩起车帘,陆见微看到虞今一直盯着马车的目光,有些好笑。
陆听枫没有说错,虞今确实没有什么坏心,只是对于她来说,有些烦而已。
......
.
“唔,”陆见微伸了伸懒腰,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躺在车壁上,手指在殷诀清垂在身侧的手心里挠了挠,“我饿了。”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陆见微从来不认为主动的那个人就输了。
殷诀清收回手,“唤观言进来罢。”
陆见微没话找话,“你不饿么?”
殷诀清:“......不饿。”
“你刚刚生气了吗?”
陆见微凑近了些问。
殷诀清拿手里的书盖住她的脸,将她推远了些。
“我生气什么?”
这句话或者可以解读为——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什么能让我生气?
总之,只有一个意思。
他没什么感觉。
只是没什么意思,所以他没有耐心听下去。
陆见微手指紧了紧,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猛地抬头问:“你不爱陆听枫?”
殷诀清喉间逸出低低长长的笑,眉眼划过戏谑,语气温凉,“我何时说过我爱听枫?”
“可是你——”
陆见微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
——是。
殷诀清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听枫。
是她受剧情影响,对此深信不疑。
从开始都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试探,甚至挑衅。
在殷诀清的视角下,自己应该是非常可笑的吧?
在陆听枫身上也没什么可以取经的。
陆见微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面前除了高山还是高山,顶点之后还是顶点。
“吹寒公子,”她语气有几分哽咽,“你从来没有爱过人吗?”
殷诀清想了想,“有。”
“男女之爱么?”
“并不。”
——攻略一个心有所属的人难还是攻略一个根本不懂情爱的人难?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如果说想到殷诀清喜欢陆听枫是给她的一种安慰的话,刚刚殷诀清的话就是再次将她打入黑暗。
怎么会这样呢?
陆见微咬着唇,实在是想不到自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正视自己之前的表现。
男人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有几分奇怪地问:“还有问题?”
她摇头,“没有。”
“......你看起来很委屈。”
陆见微努力勾起嘴角,眼睛自然而然地眯成月牙形,“......饿了。”
“那就叫观言进来送些吃食罢。”
殷诀清并未深究,即使知道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将书收好放在马车内的小桌上,等着观言进来。
殷诀清看很多书,陆见微熟知这一点。
蕴庭别庄每个书房的书都是他看过的,他看书并不挑,正史策论他看,话本淫/词他也看,没什么偏好,只是单纯的打发时间。
好像生命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极限了,而再要前进,他只觉得无所谓。
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死去。
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对生命的眷恋和蔑视。
那么悲悯,那么仁慈,明明是善良的,却又漠然地对待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自以为有了剧情就万事大吉,可是这里并不是只有小说里面出现的情节。
马车外态度不明的俞泓祯,马车内冷静淡漠的殷诀清。
都不是她之前只在书里见过的纸片人。
他们就真实存在在这个世界,而她现在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人。
“陆小姐。”
“啊——嗯?”
“你在想什么?”
“我......”陆见微想了想,还是诚实地问道:“我在想,你听到我说爱你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殷诀清不屑说谎,但是她没有明确问的问题,他也不会多说。
他闻言,倒是沉默了两秒,似乎是真的在思考自己那个时候是在想什么。
半晌,观言已经送进来了吃食,他还是在回想。
陆见微一边布菜一边等着他回答。
“这个问题很难吗?”
她又问。
殷诀清浅浅皱了皱眉,“只是在想要怎么形容。”
陆见微挑眉,抿着筷子。
“嗯?”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殷诀清犹豫着开口。
第一次听到?
陆见微挑眉。
“唔,”殷诀清又说:“大约是新奇。”
陆见微更意外了,“新奇?”
殷诀清坦然地点了点头,“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喜欢我的女子。”
“......还用了那样的方式。”
陆见微一瞬间感觉,殷诀清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羞涩的。
可是他的表情那么平淡,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情绪。
“我当时太着急了,怕你拒绝我。”
陆见微慢吞吞地说。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试探着说:“不过我确实很喜欢你,就像你对陆听枫的喜欢一样。”
殷诀清淡然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陆见微侧头好奇。
殷诀清制止了她继续用筷子在碗里戳的动作,“不要这样。”
他说:“我能感觉到。”
他也不多解释什么,陆见微无从知晓他感受到的是什么。
深究又太纠缠了些。
陆见微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你能感觉到就好。”
殷诀清:“吃饭罢。”
陆见微:“......你多吃点。”
......
.
一路行到一处林子,车队停了下来。
夜色爬上枝梢,听得到林子里时不时的狼啸,还有乌鸦的叫声。
落魄的树枝挡不住光线,随行的人不少,竖起篝火一簇一簇,为黑夜驱散寒冷。
陆见微从马车上走下来,到一簇篝火旁停下来,没怎么在意地坐了下去。
俞泓祯过了一会儿坐在她旁边,语气有几分幸灾乐祸,“他生气了?”
陆见微心中无奈,面上却还是冷冷的,“当然没有。”
她眯了眯眼睛,语气危险地问:“你很希望他生气将我赶出来么?”
俞泓祯失笑,“当然没有。”
同样回敬。
陆见微收回视线专心烤火,语气也冷淡下去,像是要刻意和他撇清关系,“没有最好,离我远点。”
俞泓祯扶了扶额头,站起身,晏璞刚好走过来,见他站起身,不由问道:“你去哪儿?”
俞泓祯语气戏谑,“去方便,要一起么?”
晏璞:“......”
“倒也不必。”
俞泓祯不以为然点头,“确实,我们毕竟不是小时候能一起手拉手去如厕的年纪了。”
晏璞:“......你今天闲得慌?”
俞泓祯笑意僵了一下,“怎么会呢?我可忙呢,淤牢那边陆听枫又不收回去,都堆在我身上,我忙的□□......”
晏璞笑眯眯地打断,“看来确实挺闲。”
“昨□□宗才交给了我三封密信。”
华司衍,字朝宗。
“我们是虽然不是手牵手去如厕的年纪,但我们是可以交给对方自己的任务,一起分担的年纪。”
晏璞依旧笑眯眯的,他长相十分温润,看着就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话说到这儿,俞泓祯垂死挣扎,“昨日听枫......”
晏璞强势打断,“听枫身子还未好,朝宗不会让她忙什么事情的。”
俞泓祯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掏出的密信,转身离开,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干脆利落。
晏璞搬着柴到篝火堆,蹲下身,将柴火一点点推进去。
“你们平日里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陆见微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脸。
立冬的天气,在没有太阳后过于阴寒,冷气一股一股要往身体里蹿似的。
晏璞和蔼可亲地面容十分具有欺骗性,“陆小姐是在问谁?”
陆见微抿唇,“晏公子认为呢?”
“子祉刚刚从这里离开,大约不是在问他。”
陆见微面无表情地捧哏,“晏公子真厉害,这都猜得出来。”
晏璞:“......”
他有几分好笑,却也认真想了想,道:“算起来,也已经有十年了。”
“十五岁我下山,只有满腹学论,没想到却遇到了强盗,是吹寒帮了我。”
陆见微“啧啧”称奇,“居然还是一出美救英雄的戏码。”
“然后呢?你没留在他身边吗?”
“没有,那时候吹寒声名鹊起,各地对吹寒公子的呼声极高,一度要盖过皇室。”
晏璞回忆着那段时间的事情,“但是吹寒志不在此,即使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却从未想过要用这些得到什么。”
乐善好施。
行侠仗义。
陆见微几乎要不认识这两个词了。
晏璞见她愣神,叹了口气,“知道你不相信,也没打算让你相信,但是你至少要知道,吹寒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漠,之所以现在这样,只是一腔热血如今散去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善良这一点。
陆见微同意。
一腔热血半点没看出来。
她弯眉笑了笑,“我知道了。”
晏璞看着她在篝火映衬下橙色的脸颊,过分的美貌,让不少人都朝着她看过来。
——是。
好多人已经看了她有一段时间了。
她却还在低头思索着其他事情,看不出什么太深的情绪。
如同羽毛一般的睫毛微颤,在眼底留下阴影,好像也在注视着她的人的心里留下了清浅痕迹。
可她依旧懵懂,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给别人留下什么。
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一个人的福,就是所有注视着她的男人的祸。
晏璞心里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刚刚离开的俞泓祯,他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俞泓祯正嘴角勾着不深不浅的笑,眼神凉凉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
而他抬头一瞬,恰好和他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