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涠洲王对于“活着”这件事会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着,等着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涠洲王明明备受恩宠,可只是个没实权的绣花王爷,到底是谁非要取他性命?
可那怎么能行呢。
苏令德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仍旧朝涠洲王走去:“那我来。”
涠洲王眉眼微挑,一双丹凤眼终于透出点兴味来:“你违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恼了你?”
“怕的。”苏令德神色郑重。
涠洲王微怔,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怕,那还把手指悬在我的申脉穴上干什么?”
“因为我思来想去,旁的医侍都不如我自己来得安心,我是一定不会害王爷的。”苏令德掷地有声地指天发誓,又悄悄地打量涠洲王的神色,发觉他毫无不快,心头稍松。
涠洲王的视线从她莹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脸上。他将她眸中的慧黠尽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没想过不按了?”
“相太医说,你需要早晚按一次阳跷脉。”苏令德认真地道:“要谨遵医嘱呀。”
涠洲王只好温声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
“那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苏令德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如果你不想活着,你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生机难得,求生者方得生机。
涠洲王眸色微深,片刻后才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给我冲喜吗?”
苏令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索性照着他的申脉穴按了下去:“你说得对,我能给你带来大福气,所以听我的准没错。”
涠洲王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小娘子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看着苏令德落在自己脚上的手,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不见外呢?”
苏令德谨慎地按着穴位,头也没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涠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们是夫妻呀。”苏令德点头应着,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涠洲王连忙伸手去挡了,只是,他刚要说话,却见她困惑地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释:“隔着衣服,我按不准你腰上的居髎穴。”
涠洲王被她正直的语气震住了,倒显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浪荡子。他无奈地扶额:“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妻?”
“没有,我娘在我刚出生那年就过世了。”苏令德语调寻常,没有寻常小娘子顾影自怜的悲伤,以至于涠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声“抱歉”。
也就在他迟疑之时,被她寻到了空隙,撩开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穴上。
“嘶——”涠洲王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苏令德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我知道什么是夫妻。”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但如今这局面,也没关系,不是吗?”
反正他打不过她。
涠洲王一噎。
可苏令德不会给他回击的机会,她说完就微微倾身,靠近涠洲王的脖颈:“那我要从你的肩膀顺着脖子按到风池穴了?”
她的声音轻快,如莺鹂蹄春,如清泉击石,让人一听便心生喜悦。她的青丝垂落到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气,也像春日冒芽的青草气味——她身上的一切,都浸润着春风的勃勃生机。
“好啊。”涠洲王的声音也带着笑:“总不能比你按居髎穴更疼了。”
苏令德展颜一笑。因着涠洲王这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气势,先前医侍带来的惊恐与不安在她心中荡然无存。
她笑起来时太过灿烂,满园姹紫嫣红,都要在她的笑容里黯然失色。涠洲王一时被这笑容晃了心神。
“谢谢你。”苏令德坐到他的身后,将手指落在他的肩上。
涠洲王感受着她指尖的干燥温暖,垂眸:“你替我按阳跷脉,我尚未言谢,你谢我作甚?”
“谢谢你大病初醒,就愿意替我说话解围。担心我慌乱无措,就跟我闲话了那么久。还肯信任我,让我帮你按阳跷脉。”苏令德此时坐在涠洲王的身后,涠洲王看不见她的神色,却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郑重来。
涠洲王嘴角勾了勾:“苏姑娘,别误会,我只是素来怜香惜玉。”
苏令德转到他的正面,去按在他脸部的穴位,笑道:“那就谢你怜香惜玉。”
这算哪门子的谢。涠洲王下意识地想要睁眼说话,却被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脸,训道:“不要乱动,小心受伤。”
涠洲王当真就不动了,随她按完。
“好啦。”苏令德松开手,拍了拍,声音含笑:“以后每天早晚各一次。”
涠洲王眼角微扬,丹凤眼狭长,笑容里掺杂几分戏谑:“苏姑娘,你替我按了一次阳跷脉,足以在王府里证明我对你的信任。你若是打算早晚都按,会让我误以为你当真是想要我活下来。”
苏令德诧异地道:“我当然希望你活下来。”
涠洲王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是希望我活得足够久,但最好也别太久。你父亲是县尉,受制于陶大将军。倭寇年年扰边,你父亲领兵如何,拿得下明年抵御倭寇的功勋吗?拿不下也无妨,你父亲是我岳丈,明年自该升官。这医侍也算是验证我的确是半身不遂了,所以我今年还死不了,你大可不必费心劳神。”
他三言两语,已让苏令德绷紧了身体。
“我只是胡乱一说,你当什么真呢?”涠洲王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若是不小心说中了,那也正好可以让你知道,这一年,你大可躺着享福。”
“不要。”苏令德紧绷的脊背反倒渐渐地舒缓下来,涠洲王看穿了她的私心却还肯帮她一把,她才真正放下心来:“你说那么多,就是嫌麻烦,不想按阳跷脉罢了。”
涠洲王有几分诧异,笑着睁开眼:“既然知道,那还来烦我作甚?”
苏令德郑重其事地望着他:“我有私心不假,可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的真心,也不假。”
“你又不喜欢我,多半也是被强迫来冲喜。”涠洲王觉得她有趣,笑了笑:“你才刚及笄,小姑娘家家,懂什么真心?”
“那你还没弱冠呢,你都知道自己一定不想活了。”苏令德毫不示弱。
苏令德理直气壮地说完,却看着锦被的一隅,又放缓了声音:“我知道,我不该勉强任何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涠洲王没想到她怼人和认错竟就在转瞬间,怔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万子千孙被上自然要么是襁褓之中的婴儿,要么总角之交的孩童,他竟不知她在怔忡地看些什么,以至于看得眸中清亮的月色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平添无限的怅惘。
她抬起头来,看向涠洲王。此时她的目光里迷雾散去,映出烛火的辉耀。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掷地有声:“可唯有活着这件事,唯有这件事,我偏要勉强。”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固执,以至于涠洲王一时失语,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良久,他才往后一躺,任由自己陷进引枕里,避开苏令德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别那么笃定。等你三朝回门去外面逛一圈,你就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闭上眼睛,将光亮隔绝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声音懒懒,漫不经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该活。”
*
苏令德三朝回门是回应天城陶家。这导致白芷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苏令德的衣裳首饰。
涠洲王醒的也早,只是他没打算陪她去陶家。他靠在床上,手中拿着本《鸳鸯野梦》,目光在她身上火红的石榴裙上一转,倏尔一笑:“你前天去见母后,母后不是给了你一件裘衣么?换那件吧,配你这条红裙,那件更好看。”
苏令德随口应下:“好啊,那就穿那件吧。”
白芷一僵。就是因为那件裘衣太好看,她联想到赵太后的态度,心里头不踏实,这才没让苏令德穿。她小心地道:“王妃,那件裘衣太过贵重,要不还是好生收着?”
“衣服收着岂不是暴殄天物?”苏令德不甚在意地道:“而且王爷让换,那就换吧。”
白芷一听,便给苏令德换上了这身裘衣。
涠洲王认真地打量了苏令德两眼,然后才啧了一声:“你不怕我心中有鬼?”
苏令德回首,嫣然一笑:“太后赐的裘衣不会逾制,三朝回门穿得隆重点也无可厚非。既如此,它就只是一件裘衣而已。”
涠洲王拊掌而笑:“是啊,它就只是一件裘衣罢了。”他说罢,伸了个懒腰,吩咐身边的侍从:“川柏,伺候本王更衣。我突然觉得身子大好,可以陪王妃三朝回门了。”
*
苏令德和涠洲王先后坐上马车。涠洲王是被人抬进来的,等他半靠在榻上,就发现苏令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涠洲王眉眼微垂,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怎么,我被抬进来的模样很狼狈?”
“啊?”苏令德一愣:“什么模样狼狈?”
涠洲王举杯的手一顿:“那你盯着我作甚?”
“你自小在应天城长大,一定对大街小巷很熟悉吧?”苏令德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这么问,连忙好奇地身体前倾:“应天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呀?”
涠洲王一笑,将茶盏放到桌上:“你就算知道了,也难能出门逛。”但是,他话虽这么说,指尖却沾了沾杯中水,在桌案上随手给她画应天城的模样。
“……这条集庆街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尤其是红袖楼下招袖桥。啧啧,每到要选花魁的时候,那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涠洲王画了幢小楼,然后给它画了一个圈。
他一边画,一边打量苏令德的神色。
苏令德侧低着头,涠洲王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见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红袖楼”。
涠洲王眼看着“红袖楼”变成一滩水渍,还当她心生不喜。他也不画了,唇边勾了抹笑,往后一躺:“巧了么,我们现在估计就路过了红袖楼。”
涠洲王话音方落,就听“吁——”的一声,马车猝然停下,紧接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捏着嗓子在马车外哭道:“王爷!王爷!您既是好了,怎么还不来见奴家呀——”
涠洲王抽出腰间的折扇,倏地一展,挡住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左右为难地道:“啊,这——”
外头唱念做打,已经开始哭唱:“……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涠洲王清咳了几声,正要出声,却有一双莹玉手搭上了他的扇沿。尔后,苏令德冒出了半个脑袋,伸手在他的唇齿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涠洲王一时没回过神来,下一瞬就发现苏令德自然地顺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苏令德朝他眉眼弯弯地一笑,然后“唰”地一声,利落地将折扇一展,半遮面容,眉眼微低,沉声开口:“若非沉珂在身,岂能让娇娘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