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
人来人往的开封大街,江芷看着头顶牌匾上“春香楼”三个大字,表情很淡定,内心很淡疼。
打哈欠开门的伙计注意到门口的女孩,心道一声稀罕,没见过有姑娘大早上跑妓院门口眼巴巴望的,方想调戏两句,注意到姑娘一身着装,干脆闭了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是人是鬼都见过,亮下嗓子就能知道对方是什么角儿。
这女孩约摸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的粉面琼鼻樱桃口,一双眼睛亮而圆,眼尾上翘,说是杏眼,不如说更像未长成的凤眼,总的来说,是个美人胚子。
但这美人脸上揩着灰,头顶马尾被烂布条随意一扎,东倒西歪的跟墙根歪脖子树没区别,再结合身上碎布拼成的交领杉,想必是个风尘仆仆的穷苦外地人。
就这日了娘的世道,一个外地来的姑娘能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不管高矮美丑都少招惹为妙。
江芷盯着大牌匾,简直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半晌才低下头问假装专心做事的伙计:“敢问十二楼可是换地方了?”
她记事记得早,哪怕被抱走时才两岁,也能确定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可等她跋山涉水赶来,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做不正当买卖的大酒楼。
江芷是个十二年没出过山的土包子,却也从书上看到过,凡是带“香”啊“玉”啊“春”啊的场合统一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这和她的预期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十二楼……”伙计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最后灵光一闪说,“倒听人提到过,是不是一家镖局?”
“对!”江芷两眼放光。
伙计盯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古怪,像看件刚出土的新鲜古董似的,阴阳怪气道:“姑娘啊,十二楼早迁南梁去了,如今这儿是北越。”
希望的小火苗在江芷心中“啪”地熄灭,但又有新的问题取而代之出来——北越是个什么东西?大梁怎么就变成“南梁”了?
身后嘹亮的一声马鸣迫使她的注意力集中,江芷转过身,发现是一队腰佩弯刀的骑兵,个个身材魁梧方头大耳,头发剃的犹如斑秃的草地,络腮胡从下巴直蹿到耳朵根,身上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服饰,所经之地刀上铁环“叮了当啷”响。
街上所有人,几乎除了江芷外全都俯首下跪,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一下。
江芷头略微歪了下,目光从困惑到释然,心道:“世道果然变了。”
她抬腿准备找伙计打听打听去南梁的路怎么走,转身便听到耳畔响起一记鞭响,刺耳嘹亮,差点把她耳膜震破。
马上的大胡子头目满身酒气,颇有兴趣打量马下的小女子,用生涩却流利的汉语道:“狗三等汉四等,小小汉人女子见了老爷为何不跪?”
汉人和女贞人的区别光长相就可谓泾渭分明,女贞是游牧民族,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无论男女皆是生的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反之昔日大梁朝重文轻武数百年,城破之日连壮年男子都手无缚鸡之力,更别提老弱妇孺了。
留在旧都的百姓经过北越皇帝十来年的嚯嚯,能活下来的皆成了从事下九流之辈,人人头重脚轻面带菜色,扎堆在一块儿好似死气沉沉的干土块,而初涉世事的江芷,显然成了其中唯一一抹亮色。
大胡子见这女孩不跪不求饶,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细细打量他,里面丝毫惧意也无,反而带着几分好奇,心中不禁窝火,拔刀便朝女孩劈去:“找死!”
刀出鞘的“唰啦”声震的在场所有人心头一抖,伙计捂住眼不敢去看,心道大早上刚开门就见血可真是造孽啊。
可女孩凄厉的尖叫声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一记闷响马的嘶鸣和大胡子一声吃痛怒喝。
早在刀尖即将落在她肩上时江芷便轻轻一个侧身让刀扑空,紧接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朝着马腿来了记“扫堂”,被殃及池鱼的红鬃烈马嘶鸣一声前蹄跪倒,大胡子跟着一起摔了个狗啃泥。
“好没道理。”江芷神情平静,语气有丝近似孩子气的天真,“我又没招惹你你就要杀我,原来山下已经变成这般了么?”
怪不得“三寸钉”总咋咋呼呼说山下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兽”和“不分青红皂白的狗”,她以前总当她鬼扯,现在看来也差不了多少。
爬起来的大胡子双目赤红,肥胖的身躯强烈起伏,牛鼻子里喷出来的白气两缕炊烟似的。
“抓住她!”大胡子一声令下,他身后虎视眈眈的狗腿子瞬间饿狼似的往江芷身上扑。
弯刀重而长,刀风稳健力压泰山,狂风骤雨般朝少女卷去,都被她轻巧躲过,如穿行在雨点中的蜻蜓,看似轻松,凶险时刀刃却简直贴面而过,周围人无不为她捏把汗。
百姓们不懂武功,只觉得少女身轻如燕又力达千钧,想必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
可若是稍微懂点奇经八脉的打眼一看便能明了,那看似轻松的一招一式,全都要靠强大的内力打基础,而女孩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能有此造诣,只怕来头不小。
江芷不恋战,见这群不讲理的家伙对她穷追不舍全然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何物,干脆在下腰躲刀时顺手抓了一把小石子儿就势一抛,石子儿如暴雨梨花针似的噼里啪啦打在一堆人身上,听声音以为放了场烟花。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老爷此刻倒地哀嚎一片,江芷拍了拍手上的土,随便点了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问:“请问去南梁的路该怎么走?”
老乞丐见识了这小丫头的威力,身体抖如筛糠,声音也晃悠悠像胸腔里塞了只破风箱:“往前出了城门,沿南路官道走三百里……”
江芷点了下头:“多谢。”
她混在出城的人里,略施小计便出了城门。
等出去了,她就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南梁有多大?十二楼在南梁的什么地方?
她扭头望了眼城门,巨石堆砌的墙面上是用楷体刻的两个大字:“金州。”
而这地方,原先是叫汴京的。
十二年的风水转挺大。
一起往南去的路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背上背着个大草筐,手里握个长竹竿,瞎眼瘸腿浑身不利索,唯独嘴皮子快,自娱自乐唱了一路小曲儿,曲子都是经现实改编的,内容也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江芷跟在老人后面慢吞吞走慢吞吞听,把满心疑惑捋了个畅快淋漓。
大梁朝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时逢乱世,经过一系列打仗加叛乱,黄袍加身之后第一件事是跟旧部“杯酒释兵权”加强中央统治,第二件事是削武崇文,原因没别的,文人没能耐造反。
自古以来边疆重地都由精兵把守,但高祖皇帝想必是极害怕出第二个自己这样的例子,硬是把精兵换成老弱病残,连军事上都由文官说了算,武官日益式微,在朝中毫无话语权。
如此结构在太平盛世可以说是高枕无忧,逼着人家造反都造不起来,但要换到外敌入侵之际,可以说是被敌人轻而易举按到地上摩擦。
何况这届百姓运气斐然,摊上了个艺术造诣极其天才治国方面极其废物的瑞丰皇帝,那位兄台的一手好字写的可以说是到了流传千古的水平,同时对外敌的应对措施也是到了“流传千古”的水平。
赔钱赔地赔女人,实在不行把皇位传给儿子,起码亡国君的头衔是轮不到自己了,不可谓不机灵。
而虎父无犬子,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刚上任的天祈皇帝能做的也只有学他爹一样赔钱赔地赔女人……
女贞人一寻思,那我直接打过去不得了?
异族骑兵如乌云压境将大梁北方笼罩于一片黑暗之下,汴京门户大开,烈火在皇城烧了十三日,瑞天二帝连同皇室王族数千人皆被女贞人掳走,死伤无数,史称“建真之变”。
其中皇七子许连君因祸得福逃过一劫,被群臣护送至临安登基为帝,年号元安,与女贞人隔江而对,划江而治,一晃便是十年之久。
江芷听完道:“那你为什么现在才逃离这里?”说完她略一怔,自己居然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老头却不觉得冒犯,循着声音扭头对江芷一咧嘴,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有点滑稽的苦味:“无论汴京再改多少次名,汴京始终是汴京,小老儿的根就扎在这,人从自己家往外走,何来‘逃离’一说?”
江芷挠了挠头,自觉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吱声。
赶路过程枯燥无味,尚未蓄发的孩童手里抓着一把狗尾巴草编毛驴玩,编好手捏着草杆儿让它在地上跑,可惜假毛驴不是真毛驴,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的“尸骨无存”。
“娘,我们为什么要走,裴将军何时会来杀光欺负我们的女贞狗?”男孩童言无忌,说到“杀”字语气却极重。
裴将军,裴举,曾带领八千“裴家军”打败三十万北越骑兵,收复襄阳六郡等十三座城池,是在百姓眼中神一样的存在,也是“金州”旧都百姓最大的信念和指望,北越王爷赫连业曾直言:“撼山河易,撼裴家军难。”
百姓们相信,只要有裴将军在,金州早晚还会变成汴京,北越早晚还会变成大梁,街上耀武扬威的女贞狗早晚会滚回自己的地方,他们会重新建立他们的家园。
皮肤黝黑瘦骨伶仃的妇人抬脸看了眼天际,日头已上三竿,带来的干粮只够娘俩吃两顿的,而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是头。
“走吧。”妇人说。
南梁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护国大将军裴举,被元安帝以“莫须有”的罪名革职查办,于两日前,赐死于风波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