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第一次没有如常进行。风雨无阻坚持了十余年的老皇帝,终于还是罢朝了。
对外,宫人对朝堂百官的回答是劳累过度,需要修养,暂时罢朝两天。
但文武百官却各有猜测:劳累过度?圣上那身子骨都熬走多少老臣了,哪里是劳累的样子?恐怕是见自己的后宫纷争闹到前朝甚至闹到百姓面前后,觉得面上无光,不好意思面见百官,这才罢朝的吧?
不过另一些人却从这次的罢朝得到了不太妙的结论:这次的罢朝,莫非是为了太子?
太子是下一任的皇帝,地位和重要性仅次于皇帝之下,是一国之本,无论立与废都应万分慎重。昨夜的皇帝将太子禁于东宫,隐约表现出了废太子的意向,而今日早朝皇帝又借口不来,莫非是因为皇帝早已定了废太子的心,只是不耐烦听大臣们的劝说,这才罢朝,想要冷着大家几天?
众人心思各异,每一分注意力都被这风雨欲来的境况所占据。
——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老皇帝的心思与现况,大臣们做出了无数的猜测,但最后却无一人猜对。
因为老皇帝此次的罢朝,真的只有一个原因:他病了。
心悸之症。
紫宸殿内,老皇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虚弱地躺在龙床上,心脏处的刺痛一阵一阵,额上则是冷汗不断。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是快要死了。
时人寿命都不过花甲,但那只是平民百姓罢了,注重养生之道的士人和高门贵族,活到耄耋之年也不是难事,所以老皇帝虽一生征战沙场,落下了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也始终认为自己健康,觉得自己还有好几十年能活。
可现在,老皇帝却第一次真切感到了“死”。
而这也令老皇帝对陈皇后和太子越发愤怒。
陈皇后,无知蠢妇,斤斤计较,目光短浅,不敬长辈,只看得到面前的那一亩三分地。为了坐稳皇后之位,阻止顾雅进宫,她竟然出手散播了那样的流言,不但把礼部尚书顾大人架在火上烤,甚至还把李贵妃拉下了水。
若他动作快,在听到宫外流言之前就把顾雅封妃了,那落在百姓眼中岂不是父子同争一女?!
荒唐!
而太子……太子太好了。他宽厚仁德,他孝顺纯善,他不但得到了朝堂百官的喜爱,被默认为理所当然的下一任皇帝,就连那些性格各异的皇子们,对太子将会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事都不排斥。
——但他排斥。
——他还没死呢!
老皇帝近乎愤怒地憎恶着这一件事,憎恶着年轻力强的太子和自己再不愿承认也在逐步走向衰老的身体。
于是这一次陈皇后的荒唐,直接给了老皇帝迁怒和发泄的口子:一个母族获罪的皇子,如何能担得太子之位?!不如跟陈皇后一块儿下去吧!
老皇帝把陈皇后和太子召来,痛骂一场后,再在他们惶惶然的目光中将他们禁足宫中,这一刻,他体会到的是报复般的快感——一种向老天报复般的快感!
可在这一场狂怒狂喜过后,他病倒了。
心悸之症。
而这一次的病倒,也如同一盆冷水,令方才还满心快意、一腔壮志的老皇帝瞬间醒了。
——他真的老了,时日无多,来不及调.教出下一任太子了。
所以他唯一能够委以重任的,只有被他厌憎的当今太子,赵晟。
二皇子不是个好人选,因为他的母族太过强盛,若他上位,老皇帝不知道自己百年后这天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李。
三皇子也不是好人选,因为他根本没有母族,性格又矫揉造作,敏感多思,怎么都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
四皇子他……算了想不起来。
五皇子只会摆弄笔杆子,其它的事一窍不通。
六皇子太小了,是老来子,虽然备受宠爱,但天赋品行还早,远看不什么出来。
所以想来想去,老皇帝能托付一国的,竟只有太子一人而已。
老皇帝心中又是不甘,又是气闷,但经过了昨日的发落和今日的病倒后,他也的确冷静了些,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太子太过苛责迁怒。
而还没等老皇帝思考出个结果来,他身边的得用太监便一脸为难地来报了。
“皇上,皇后她……”
“她又怎么了?!”
老皇帝虽然对太子的气渐消了,但对陈皇后却还是难免恼怒,心中瞬间又冒出火气来。直到心脏再次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时,老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躺下,平心静气道:“说吧,她又怎么了?”
昨晚老皇帝虽然生出过强烈的废皇后废太子的心,但到底潜意识知道这事不可轻易决断,太子废了容易,再立就难了,所以在找不到接班人前,老皇帝只将二人禁足,待自己彻底想好了后再发落二人,因此这会儿,陈皇后还是皇后,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能够递到皇帝面前来。
老皇帝身边的得用宫人俯视着心绞痛的老皇帝躺下后,这才偷偷擦了把冷汗,道:“皇后说,她有要事禀告皇上。”
老皇帝刚哼了一声,宫人连忙又道:“是关于前朝的。”
老皇帝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
·
此刻,仁明殿已经乱了。
早在昨夜众人得知陈皇后代表着皇后威严的宫印被夺走,甚至陈皇后自己也被禁足宫中,无旨不得外出的时候,仁明殿的宫人们就已经乱了。
在这样的时刻,陈皇后作为一宫之主,理当拿出多年积累的威严稳定人心,将这些宫人的混乱彻底镇压下去才是,可是陈皇后却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的心也乱了。
在这一晚的前半夜,陈皇后一直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遭人构陷,而这场构陷的目的是什么,是谁想要对付自己。
到了后半夜,陈皇后坐在凄冷的殿内,感到了一阵阵仿佛濒死的心悸,于是她面色灰败地开始思考起了自己的命运,思考陈氏一族的命运,思考自己这些年的得失与恩怨……而在最后,她想到了那个现名为杨慎思的“儿子”……
儿子?
哈哈哈,儿子?!
陈皇后蓦然想明白了一切,做下决断。
——她是陈氏女陈淑姿!
——她绝不会就这样在秘药的磋磨中一日日痛苦死去。
陈皇后面色狰狞,披头散发,冲出殿外,向自己守在殿外一夜惶然的心腹宫女道:“去,去叫皇帝,本宫有关于前朝的消息要禀告!”
·
心悸难忍的老皇帝到底没有来仁明殿,而是将自己少年相伴的老妻带到了紫宸殿内,并没有在人前给她留半分颜面。
但陈皇后如今已到了这个地步,自认时日无多,又怎会在乎这些东西,于是皇帝不给她留颜面,她也不给皇帝留颜面,就这样披头散发地来了。
她一进门,就把老皇帝吓了一跳,而不等老皇帝呵斥,陈皇后便痛哭一声,拜了下去,将当年的偷龙转凤和自己如今“人之将死”的情况稍作修饰后,便统统禀告给了皇帝。
在陈皇后的口中,当年她生下的并不是一胎,而是双胎,是两个皇子,但因民间有双胎不吉利的说法,再加上嫡长子不能是两人,于是陈皇后为了避免皇帝生出“去一留一”的念头,便强忍不舍和悲痛,留下了健康的长子,送走了体弱的幼子,只盼自己的幼子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在普通人家平安健康地长大。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这番隐秘作为,竟还是被前朝余孽看在眼中,甚至利用了起来。那些前朝余孽杀害了她的幼子,然后以前朝太孙取而代之,受了陈皇后无数年的照顾后,如今又找上门来,想要光明正大地成为皇子,进入皇宫!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对方假借陈皇后之名,蛊惑了陈氏一族,让他们对太子下手,将太子诱骗到天香楼那等污秽之地,之后又向陈皇后下手,给她下了前朝秘药,只等陈皇后向老皇帝陈情、将前朝太孙接入宫中后,就叫陈皇后暴毙!
到了那时,老皇帝哪怕依然生陈皇后和新皇子的气,但看在陈皇后死了的份上,说不准还是会对新皇子照顾有加,慢慢被扭转看法,所以最后,在失了皇后和太子的前提下,新皇子还是有极大的可能从老皇帝手里接过江山、不费一兵一卒地令这赵氏江山重回前朝血脉手中的!
可那前朝余孽没想到的是,太子没有中计,陈皇后也发现了他的端倪,开始彻查太子被害一事,于是前朝余孽慌了,这才散播流言,旨在逼迫陈皇后,既让她无暇他顾,没心思去查太子被害之事,也在于逼迫陈皇后心中对“幼子”的愧疚之心,让她在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前,将“幼子”接入宫中。
说到最后,陈皇后已经是痛哭。
“臣妾如今身中秘药,已时日无多,早已没了更多的期盼,但臣妾只要一想到皇帝将会受那贼人所惑,将会认那贼人做我们的儿子,便心如刀绞,恨不得就这样去了才好……”
陈皇后恨!
她恨老皇帝薄情寡义,明明是用了他们陈氏的钱财起事,最后又一脚将陈氏和她这位妻子踹开,封官加爵没有陈氏一族,后宫却在源源不断地进人,到了最后,甚至连李贵妃这种人都能踩着她的脸过活!
但陈皇后更恨她的“儿子”,恨那人下手狠辣无情,不但要她的支持,还要她的性命!这几天来,她焦虑追查前朝秘药的事大概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端倪,被他们发现了什么,这才对她下了狠手,构陷于她,不但要她没权,还要她没命!
可她陈淑姿不好过了,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她陈淑姿活不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陈皇后又一次重重磕下了头,泪盈于睫:“皇上,赵郎,我深知你此刻一定恼恨我的隐瞒,可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呀!我是一个母亲,是你的妻,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去死?我本以为,保下这个孩子,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就是了,可没想那前朝余孽不肯放过我们,不但杀害了我们的孩子,竟还想要谋害我们的另一个孩子,失败后更是想要杀了我以绝后患……”
“赵郎,看在我们二人多年夫妻情分上,看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份上,你再怎么责怪我都无怨无悔,但请你……请你一定要保护好我们最后的孩子!”
“而我……我已再无颜面对你了。”
老皇帝蓦然色变,心道不好,一旁守着的几位宫人也是心惊胆战,冲上去就想要拉住陈皇后。
但陈皇后其意已决,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死在了紫宸殿内,死在了老皇帝面前。
鲜血飞溅。
老皇帝看着这张死不瞑目的脸,心脏处越发痛了,眼前阵阵发黑,蓦然倒下。
——皇后死了,皇帝也倒下了!
这一刻,紫宸殿内乱作了一团。
之后,经过一天一夜的昏迷后,老皇帝在太医的施救下终于醒了,但他的状态却不太好,中了风,瘫了半边身子。
无数太医束手无策,最后是德高望重的院令上前,说了一大堆委婉的话,话里话外都是说老皇帝多年征战沙场本就落下了毛病,最近又多了心悸之症,于是大喜大怒大悲之下,这才中了风。
中风,无人可治。
于是,在老皇帝醒来的第二天早朝上,代表着皇帝的龙椅下方多了把椅子。
而后,数日不见的太子面色如常地上朝,在朝堂百官各异的面色中稳稳坐了下去。
即日起,太子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