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渐暗下来,晚霞铺满了满天,映在莫愁湖面,晃晃荡荡的,靡丽得有些不真实。
秦缘圆脚程慢,加之山路难行,在旁的摊贩生意做得热火朝天之时,秦缘圆将白布一拉,准备收摊。
还剩下八罐,下次再卖也使得。
数着铜板,秦缘圆直奔对面的包子铺:“老板,两个肉包子!”
“小娘子,肉包子还需半刻钟才好呢,如今还有菜包子,你可要吗?”
菜包?已吃了五日草,忙活一天不就为了开荤么?秦缘圆忙摆手拒绝:“就要肉包子,半刻钟,也不久,我再等等罢。”
等待的间隙,她在角落坐下,听卖包子的夫妇唠嗑。
无非是些街头巷尾的八卦,无甚营养,只得一桩,还算有些价值。
张家的娘子,前不久投了莫愁湖。
清凉山庙宇众多,香火不断,香品需求也大。这张家做香药生意,是清凉山一众庙宇最大的供应商,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张家只有一个女儿,知书达理,柔弱恭顺,张老爷便招了个落魄世族的秀才,当上门女婿,希望延续张家香火。
本来日子也过得好好的,谁知去年,张老爷染了急病,走了。
张娘子那时已怀有身孕,又要操持生意,那秀才推说她不理家事,又不曾生得儿子,明正大领了妓子回家,张小姐受了刺激,一时羞愤,想不开时,便投湖自尽。
好在被人瞧见,救回来了。
秦缘圆听了这消息,心里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张娘子纯粹是扶贫下嫁,穷酸秀才还是入赘的,便敢如此猖狂,实在恶心。
老板:“张娘子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似乎换了个人,先是同那负心的郎君打了官司,逼得他净身出户,一盘心思都扑在了生意上,如今他们那香铺,四处招揽人手,生意是越做越好了。”
听罢这消息,秦缘圆若有所思,她自己做生意怕是有些艰辛,若是能找份工作,一日三餐也算有了着落,攒些零钱看病便也指日可待。
拿了包子后,秦缘圆又打听了张家香铺的位置,可香铺的马管事却连正眼也未瞧她,就要将她往外撵:“你这小娘子,年纪轻轻的,回家绣花还使得,莫要来我这处寻开心。”
秦缘圆不乐意,昂首欲辩,马管事却已转身而去,唤了几个力大仆妇,将她往外拖,她一身伶仃的骨架,自然拗不过,只得问:“我是真有实学!定能帮上忙的,你们东家张娘子在么?我想同她谈一谈!”
大娘笑得轻蔑,将她推拒在外:“莫说我们娘子去长安城谈生意去了,便是在此处,也没这功夫见你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秦缘圆无法,既管事的、识货的人不在,她也只能打道回府,另寻机会了。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将那口脂做出来。
次日一早,秦缘圆去了后山。
做口脂,和薄荷膏有些相类,原材料都是植物、蜂蜡。
口脂的艳色来源于红色素,红花中便可提取,后山开了不少野花,采花容易,蜂蜡却难得。上回捡了一个,实属瞎猫碰上死耗子,要再有类似机缘,机会渺茫。
所以此行,最重要的安排,便是——捅蜂窝。
如果是在现代,那么秦缘圆在进行这项活动之前,一定会先上网搜索:如何科学地捅蜂窝,才能避免被蛰。
但她不能。
以秦缘圆对蜜蜂仅有的那点认知,她多备了两件衣裳,还带上了火折子。
蜜蜂怕火,若能以火熏之,大概能减弱些杀伤力。
今日生意尚可,想来卖些膏脂,生意可为。
做膏脂,蜂蜡是不可少的材料,她固然可以三不五时上山捅蜂窝,但那风险太大,最好的方法便是自己养蜂。
山上有很多野蜂,如果可以,养上几巢,蜂蜡做膏脂,蜂蜜可食用,若吃不完,卖给旁人也使得。
思来想去,还是做蜂箱靠谱。
秦缘圆在浅草寺寻了几个废弃的木箱子,砍了些竹子,依照记忆中的蜂箱的模样,将竹子劈成细条,做了隔层,组装成简易的蜂箱,一路扛上山去。
为了诱捕勤劳的小蜜蜂,昨日白捡的蜂巢,其上残留的那点蜜糖,秦缘圆一滴不剩,全部擦到蜂箱的边边角角,希望它们循着味道,钻进箱子里。
扛着箱子走了一路,终于在一片潺潺流水的溪旁寻到几株野生月季,红花开了一大片,灼灼艳艳。
暗香幽幽,秦缘圆凑近闻了闻,毫不犹疑采下。
这一带花草丰沛,蝶舞峰飞,既然背篓添了重量,秦缘圆索性将蜂箱放好,卸点负担,
将位置记下,再继续走。
但那一带虽有蜜蜂的踪迹,但搜索一圈,虽累得气喘吁吁,竟未看见一个蜂巢,只得往林中腹地深入。
暗叹一声,赚钱艰难啊。
日头渐升,气温也高了起来,虽暑天未至,但这副身子格外不耐热,仅是在林中蹒跚,秦缘圆已头昏脑胀,难耐地擦了一把汗,瞧着眼前的树都有些不真切,俱生了重影,脚底一滑,啪地一声撞在树干上。
脑袋哐哐响。
走也走不动了,只能倚在树干上休息。
大约是老天抬爱,抬头望去,终于叫她瞧见一硕大蜂巢。
秦缘圆揉着发昏的脑袋,有了想落泪的冲动,这蜂巢体积很大,她五分欢喜,十分恐惧。
蜂巢大,意味着蜜蜂的数量亦多,要杀蜂取巢,便愈发艰难,一时心生退意。
不行。
都上山一个半时辰都不止了,也就是三个多小时,才寻得一根独苗,错过了,怕是找不到了。
而且她也走不动了,呼吸声比老牛还粗,这把病弱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秦缘圆认命,就这了。
但这蜂巢高筑于树杈之上,凭她举着火把,怕也熏不着。
就地拖了几个腐烂的木头桩子,作为脚垫,这才将背篓中的衣裳取出,将自己团团围成粽子,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
地上也生了一堆火,站在木头桩上,高举着火把,开始熏蜜蜂。
秦缘圆视野不佳,只能听见一阵密集的嗡嗡声此期彼伏,但很快,便能感受到蜂群开始绕在她身边,欲群起而攻之。
那震动声着实恐怖,秦缘圆双手颤得厉害,心中不住安慰自己。
无事的,无事的。
好在原主穷得可怜,春夏的换洗衣物不过两身,初时她觉得有些单薄,为求防护,连两身冬衣都带上了,冬衣厚实,如今蜜蜂一时半会寻不到地方下针,她仍无虞。
不过裹着棉服,底下一团火,手上还举着一把火,秦缘圆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浑身已被汗水浸湿,若是将棉服一脱,说她刚凫水上岸,也有人信。
体内的水汽几乎被烘干,实在煎熬。
秦缘圆受不住,将火把放下,寻了个阴凉角落,将身上棉服甩下,喘着粗气灌水。
“施主?您还好吗?”
抬眼望去,是位白胖的小和尚,气喘吁吁,面颊泛红,正扯着袖子擦汗,打量着她,眼神担忧而友善。
大抵是她这副形容过于狼狈,要死不活地靠在树头喘粗气,小和尚以为她出事了,这才上前一问。
秦缘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观云寺的沙弥,法号明空,并非坏人,您是否身子不适,可要贫僧寻人过来瞧一瞧?”
观云寺的,还真是个好人。
秦缘圆又灌了一口水,指着远处的蜂巢:“我正准备捅蜂窝,小师傅不必管我,我是热的,歇一会便好了。”
前方的火焰尚在劈里啪啦地烧着,许是热气烘得小胖明空不适,他挪腾一下,换了个方向,不解道:“为何要点火?”
小和尚天真,秦缘圆笑着解释:“蜂窝里有蜜蜂,若贸然捅了,定然被蛰成猪头,所以我点火,将蜜蜂熏走,再取蜂巢。”
明空后知后觉,扫了一眼草地上蜜蜂的尸骸,诚惶诚恐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口中喃喃:“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①……”
原主在浅草寺长大,耳濡目染,识得佛经,那是地藏经,明空是在超度那些蜜蜂的亡魂。
他念了一会经,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秦缘圆知道,佛教忌杀生,僧人们皆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②
可她非佛教徒,明空又不好说她什么。
秦缘圆笑:“小师傅,你上山来,定有事要办,不必理我,自去罢。”
明空颔首,道了句阿弥陀佛,盯着蜜蜂的尸首,皱着眉走开了。
秦缘圆歇了一会,觉得自己恢复了些,又重新裹上厚实的棉服,将火把重燃,继续熏赶蜜蜂。
她站的木头桩子,约有半人高,远远地瞧见,有个高挑的身影,僧袍洁白,缓缓而过。
僧袍的制式,和小胖元空的很像,光滑水亮的,大约也是观云寺的和尚。
上回她来,后山可是安静得很,今天是怎么了,观云寺的和尚扎堆了不成?
秦缘圆举着火把,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盘桓在耳畔的蜂鸣声渐渐停歇,她终于放心,将烫手的火把扑灭,随手寻了个长棍子,将那硕大的蜂窝一捅而下。
蜂窝闷头砸下,秦缘圆本欲爬下木桩,不想脚下一空,径直摔在地面上。
手心被擦破,沁出血来。
秦缘圆回首看了一眼木桩,竟碎了大半,腐木不堪承重,坍塌了。
还真是倒霉悲催。
伤口巴着泥土、鲜血、木刺,狼狈又模糊,忍着手上的刺痛,秦缘圆用水囊的水粗略清洗,迫不及待将大蜂巢包好,小心放到背篓中。
辛苦了大半天,就为它,可不敢出什么幺蛾子。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秦缘圆返程归去,不过走了一里地,胸腔便陡然一窒,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冷意,骨头亦开始咔咔作响,好似有人提着锤子在其上敲击,剧烈的痛感牵扯着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种痛感,这副身体过于熟悉,原主的旧疾,发作了。
还有余力挪动的时候,秦缘圆将背篓卸下,踉踉跄跄往山下跑去。
方才那和尚走了不久,兴许能追上呢?
但秦缘圆低估了这种疼感。
很快,她便脱力倒在地上,只能大口喘息,希冀氧气的吸入能减少几分痛感,但显然只是痴人做梦,剧痛一波甚于一波,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小命便要交代在此处。
十日前,原主不就是这样去的吗。
这副身体尚未恢复,短期内,怕是熬不过第二次病发。
她忍不住想起明空悲悯的眼神,莫不是她造了杀孽,现世报马上救到了?
毕竟连穿越这事都发生了,这些玄学,也不是全然虚假。只能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希望在这佛门圣地,真能有佛光庇佑,神迹出现。
失去意识前,秦缘圆瞥见一方雪白的衣角,拖拽在枯叶上,发出的刺啦的声响。
她恍惚,难不成,真有佛陀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