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濒死挣扎时,莹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喘息声越发细弱,蜷缩在地时发抖的模样,好似狂风骤雨打下,在枝头瑟瑟楹花,逐步枯萎的模样,委实有趣。
玄迦无意识地拨了拨手上的念珠,冷眼欣赏了一会她的狼狈姿态,然后毫不犹疑转身走开。
大约快死了,不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缓行了两步,身后传来师侄明空的呼声:“师叔!师叔!”
声响很大,在静谧山林中显得尤为聒噪。
玄迦并未理会。
明空的声音愈发急促:“师叔,师傅说有事......”语音未毕,“啪”的一阵闷响炸开,随之而来便是明空的呼声:“师、师叔快来,此处有位施主昏倒了!”
玄迦脚步顿了一瞬,仍继续往前走,也没两步路,便被连滚带爬赶上明空抱住脚:“师叔,那位施主昏倒了,似是不大好,师叔医术精湛,快随我看看。”
“大慈大悲,常无懈怠。”①
“深观善恶,心知畏忌,畏而不犯,结吉无忧。”②
“……”
明空年纪小,吊起书袋子却很有一套,玄迦分明不想搭理,但耳边嗡嗡响,烦不胜烦,玄迦扬手止住:“师侄,打住,带路罢。”
明空拍了拍沾满黄泥的屁股,殷勤地扯着玄迦的袖子往前走。
小胖子身上的汗臭混着泥腥传来,玄迦往后退了一步,默默屏住呼吸:“你先走。”
瞧见了秦缘圆面容,二人是俱一愣。
明空:“原是这位施主,我就说呢,方才就见她脸色不对劲。”
玄迦却觉得此女生得仿佛很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问:“你认识她?”
女郎眉目深邃,眼睫浓而卷,鼻尖亦是翘翘的,好似有些胡人血统。
明空摇头:“也是方才上山寻师叔见了一面罢,说是上山捅蜂窝的。”
她很瘦,僧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空了一大半,倒在地上仿佛没有什么厚度,玄迦抬起她的手,以两指擒住,在半空中甩了甩,纤细的腕子无力垂下,花枝一般细弱,随手一折,怕都要拗断。
但一搭脉,玄迦脸上慵懒戏谑之色顿收。
乌昙婆逻花,产自西域的毒花,此女染毒多年,情况不大好。
也不知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从哪里沾染这种毒花,她穿得一身僧袍,大约同山上那家寺庙有关,但这花,此处还有谁会有?
“师叔?如何?”明空满脸关切之色。
“着了热气,小娘子家家,受不住便晕了,无甚要紧。”
若是寻常,玄迦大约不会管闲事,但这回却罕见地起了好奇之心,他将秦缘圆拎起来,抱在怀中,径直往山上走:“师侄,下山路远,将这小娘子带上去罢。”
他怀中抱着个人,却走得四平八稳,三两下便和气喘吁吁的小胖明空扯开距离:“师叔,您,稍等我一下......”
玄迦喜静,清修的禅房筑在后山,远离人群,离此处不远,明空跟在后头巴巴地追了一路,将将赶上时,眼前的门扉“砰”地一声闭上,险些砸在脸上。
明空摸了摸鼻子,听见玄迦师叔的声音波澜不惊:“在门外等着,我替她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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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昙婆逻花乃是慢性之毒,逐渐侵蚀五脏六腑,待毒素蔓延,中毒之人死期也到了。
解药在西域或可寻得,中原之地,只有……
玄迦取出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顷刻将皮肤划开,透出一根血线,淅淅沥沥地渗血来。
秦缘圆于混沌中,觉得唇角淌入些腥甜的液体,虽稍稍缓解了口舌干燥,却激发出一股更深的渴,只能攀扯住液体的来源,本能地去舔舐、吮吸,想要更多。
她的面容素净,鲜红的血液淌在几乎透明的肌肤上,灼灼艳艳,很是刺目。
从玄迦的角度望去,她凌乱的发丝洒在素色的被褥上,显出几缕艳色。
女子贪心地覆在他的手上,眼睫、鼻尖、无意识地在他肌肤上刷过,唇畔温热,烙印一般落下,留下刺痛而灼热的触感。
大约是不太好受,她的呼吸浮沉急促,拉出细微的喘息声,偏生很弱,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带着清浅的花香。
月季?蔷薇?
玄迦难以分辨,只觉得这股迷离的香气,好似有扰人心智的魔力。
他的喉结不受控地划了一下,将手臂拉开了些距离。
在血液的润泽下,秦缘圆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神智却尚未清明,眸子半阖半闭间,看见玄迦见手臂扯开,不满地嘤咛一声,将他抱得更紧,犬齿在伤口上不知轻重地磨了一下。
手腕上的痛感加剧,一点一滴,好似将玄迦的理智撕开一个口子,若有似无的欲念飘出,他仰头闭眼,喉头滚了滚,没再动作。
秦缘圆渐渐恢复了些神智,有气无力地伏在玄迦怀中,她心头一惊,自己怎么躺在个陌生的大和尚怀中。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瞧见和尚深刻俊逸的下颌线,还有菲薄、略微失了血色的唇。
玄迦的血液便像是上好的灵药,胸口的窒息感也缓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通畅轻盈之感,太过美妙。
秦缘圆不愿,也不舍得放开。
玄迦垂眸,怀中的人儿已睁开眼眸,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两瓣侬丽的唇却仍不知餍足,贴在他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地吮吸他的血液。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便要将手臂抽开。
玄迦生得一双上挑的凤眼,风流韵致,垂眸看人时,自带三分情意。
他要拉开二人距离,秦缘圆委屈顿生,双眸雾蒙蒙地盯着他:“不要。”
她眼睫一眨,盈盈的水汽便顺着眼角滑下,眼角眉梢皆泛着粉色,柔弱泣露的蔷薇花,让人恨不得一口采撷。
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惊人:“我难受。”
这话说完,又往他怀里钻,生怕玄迦将她甩开。
玄迦默了默,知晓她是还未恢复神智,竟也未将她推开,只垂眸望着她。
秦缘圆试探地碰了碰玄迦,觉得他脊背绷直,颈侧处裸的肌肤,隐约能看见青筋浮现,又被洁白的僧袍裹住。
真的很像气质高华的佛子。
能救她于水火的,佛。
二人的视线忽地对上,静谧的空气都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黏糊火热。
突然,门被推开。
咯吱一声,门扉又狠狠撞在墙上,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也将室内的暧昧划开一道口子,粘稠的气息逐渐消散。
明空瞪着眼眸,满脸惊讶地扫视着搂在一处的男女:“你、你们?”
玄迦淡淡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明空:“你有事吗?”
秦缘圆终于回过神来,觉得二人抱在一处的姿势有些怪异,尝试着抬了抬手,想要拉开二人距离,只觉一股刺痛袭来,火烧火燎的,难以动弹。
玄迦低首止住她动作:“别动。”
手臂撤出,蜿蜒流淌的血液滴在秦缘圆唇角、鼻尖,她有些贪婪地仰起头,舌尖一点点舔舐能救命的灵药。
明空终于想好措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玄迦师叔,你,你怎么,和这位施主,怎么流血了?”
秦缘圆暗自记住他的名号。
玄迦。
秦缘圆靠在玄迦怀里,此刻终于静下心来,悄悄地打量他。僧袍的制式同明空相似,莫非……他便是在山上一晃而过的人?
盯着他兀自出神,玄迦却陡然挑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视线:“看够了吗?”
他眼神亮得吓人,骤然对上,方才二人的亲密动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秦缘圆面颊一热,心脏亦不安地砰砰狂跳。
默默挪开了视线。
明空挠挠脑袋,有些着急:“师叔,你倒是说啊。”
玄迦语气淡淡:“疗伤罢了,说了你也不懂。”又问:“莽撞至此,怎么了?”
“大约是见你我许久未下山,才明觉师兄来了,说师父有要是相商,好似是西蛮有使臣……”
明空瞥了一眼秦缘圆,话语戛然而止。
玄迦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有事情同她交代。”
明空眼珠子在他们身上转了转,仍乖乖转身,将门带上。
玄迦自衣襟掏出一方雪白锦帕,草草将伤口围住,淡声问:“为何晕在林中?”
血没了,秦缘圆无不遗憾,觉得二人姿势有些怪异,想要坐起来。
玄迦扫了她一眼,倒没再阻止,反而扶着她的后腰,轻轻给了一把力,一碰即止,克制而疏离。
“我身体不好,娘胎里带来的旧疾,不定时便会发作,今日若非遇上大师,我这小命怕是要交代在此处,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玄迦收回视线,盯着她,一字一句问:“旧疾?”
他好似,不大相信?又或看出了什么端倪?
秦缘圆点头,解释:“是的,我自小便会发病,应是什么先天不足之症,同心疾相类的吧?但觉得玄迦的反应不同寻常,小心求问:“大师,可是您看出了什么?”
他在深山老林中住着,姿态颇为风流不凡,又适才救了自己,实在太像高人,他虽不说话,但秦缘圆想了想,仍试探一问:“大师,我这病,可还有治吗?”
玄迦瞥了她一眼,还未说话。
反而起身。
他在门口顿了顿,背向她:“你身上的皆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却没什么要紧的,好好休息便是。”
没回她的问题。
秦缘圆急切道:“大师!”
但玄迦推门而去,很快不见踪迹。
到嘴的大师飞了,秦缘圆颓然靠在榻上。
很快,明空走了进来。
秦缘圆好奇问:“西蛮派使臣前来,和你师叔有什么干系?”
“玄迦师叔乃是僧录司善世,大约西蛮来朝,有要事相商罢。”
若秦缘圆没有记错,僧录司善世,从四品的僧官,掌管天下僧尼之事。③
是个大官啊。她的救命恩人,来头不小。
秦缘圆静下心来,有些恍然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这大概是个禅房,墙上挂着两经变图,还有几幅山水画,远处的书桌乃是上等黄花梨,放着个素白净瓶,摆着笔墨纸砚同一个高山流水的博山路,燃的是檀香,悠然清淡。
观之朴素,但处处露着讲究。
也符合主人身份。
秦缘圆若有所思。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个世界的构成是这样的。
大魏定都长安,算是北方地区的政权。
南边是陈朝,如今两国正式交战,不过南陈不成气候,秦缘圆久居山中,也听闻南边捷报频传,应该不用多久,大军便能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届时大魏便会一统中原大地。
但边陲之地,总有些强悍的少数民族政权,虽大气未成,但仍算威胁,其中又以西蛮的威胁最大。
按照秦缘圆的理解,西蛮大约是青藏高原地区的国家,应该和唐时吐蕃有些类似。
两方交流,于宗教一事上大抵有些交流安排。
这下秦缘圆有些犯难。
玄迦救了她,用他的血救了她。
玄迦的血非常有用,能止她的病症,是彻底治好了,还是只能短暂压制,秦缘圆一概不知。
但她多年恶疾,这么点血便能治好,不太可能。
若她跑到玄迦面前,巴巴地求他赐血,大抵人家不会理她。
玄迦又不是普通僧人,位高权重的。
可她想活命啊,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