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缘圆在后山禅房中等了很久,直至日头西坠,都未等到玄迦,明空说西蛮来朝是大事,玄迦一时半会走不开。
可秦缘圆满肚子问题要向玄迦讨教,只得下山,到观云寺寻他。
一路上,明空都在劝慰秦缘圆,无需执着于亲自道谢:“师叔潜心向佛,救下施主不过举手之劳,想来他老人家未放在心上的,施主不必过分惦念。”
絮絮叨叨的,秦缘圆都忍不住想,是否是经书看多了,他们和尚话都这么多的吗?
可玄迦就不是如此,惜字如金的,完全问不出来东西。
忍着浑身酸疼下山时,秦缘圆才想起来,她为了逃命卸下的背篓还随地扔着,二人又在林子里盘桓小半个时辰,才将那蜂巢和花瓣寻得。
到达观云寺时,天幕已是一片暗蓝,点点星光次第而出。
二人刚踏入观云寺门槛,便有个小和尚急切将明空抓住,嗓门很大,二人的讨论声,秦缘圆听得一清二楚。
“你去哪里了?出事了!新进的那批沉水香竟全部折断了,临川长公主可是后日便来了,你快想想,该如何补救罢!”
“怎会如此?刘记香铺可还有余货?长安城内其他香铺呢?”
“别想了,你又不是不知,长公主格外挑剔,指了山下那刘记的名号,这批沉水香都是特制的。上回换了别家的,长公主都发了好大一通火。”
“刘记香铺的匠人呢?能不能将断香续上?”
“早看过了,说不行。”
那和尚顿了顿,声音压低,意味深长道:“这回是为了晋公南下一事祈福,长公主格外看重,更是马虎不得。”
临川长公主,这位在长安城倒是名号很响,连秦缘圆都略有耳闻。
这位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姊妹,身份贵重,又得恩宠,素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婚姻一事上,颇为波折。
临川长公主痴恋晋国公,至今云英未嫁。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晋国公位高权重,乃是辅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不愿意,天王老子也强迫不得。
这么多年了,晋国公一心扑在政事上,如今仍未娶亲,临川长公主亦不死心,苦等到如今。
这次晋国公领兵南下攻陈,长公主大约是惦记着心上人,欲上香祈福。
人还未到,香便先断了,如此不祥之兆,若是被长公主知晓,怕是要将观云寺掀翻。
果真是一件大事。
那和尚报完信便走了,明空愁眉苦脸,怔在原地。
好歹明空帮了她一把,秦缘圆对明空招了招手,小声道:“小师傅,咱们先过去看看罢,兴许能有解决之道呢?”
明空胡乱地应了一声,领着她往寺里走,边走,还边解释:“怎会如此,我一早交代觉明要轻拿轻放的。”
“师傅派人下山去问过了,因为用料格外珍贵,刘氏香铺也仅做了这么一批,再没有更多了。”
“这该如何是好?”
丧气几句后,他语气突然高涨:“若是让香铺再赶一批,可还来得及?”
秦缘圆戳破这个不现实的想法:“新香需窖藏,香气才会醇厚温和,若未经窖藏,一阵刺鼻香灰味,那长公主殿下闻了还不得跳脚。”
明空听了这话,头垂得更低,闷闷嗯了一声,才说:“此乃师傅交予我,头一件正经的大事,出了这种纰漏,小僧实在愧疚......”
他步伐顿顿,连腰间一颤一颤的肚腩都显得有些颓唐。
秦缘圆只得感慨,观云寺的伙食实在够好。
也是此处香火旺盛,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来此礼佛,除却最寻常的香油钱,自然还有许多打赏补贴。但机会越多,烦心事越多,比如说长公主这档子事,办好了,绝对是功德一件,赏赐无数;若办不好,麻烦可就少不了。
明空也算救了她,秦缘圆有心帮他,但凡事留余地,只把话说七分满:“我平时闲的无聊,也爱捣鼓这些香品,知晓一些事情,但能否补救,我也无十分把握,咱们先看看罢,还有,小师傅,还是赶紧派人去才买些上好的香罢,此处不成,还能交代一二。”
明空犹疑:“但......”
“长公主虽指了一家,但旁的她喜不喜欢,还是未知之数,怎可就此下论断。”
明空讷讷眨眼:“那、那我现在便去......”
秦缘圆扯住他:“如今不早了,下山要时间,从清凉山脚下到长安城内,早便闭市了,明日一早再去罢,一会我看看,小师傅再去安排。”
明空盯着她,莫名的,眼神很是信服,重重点头。
到仓库一看,秦缘圆不禁感慨,临川长公主,可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须知拜佛要烧香,寻常讲究些的家庭,也会点香熏香,但家庭所用线香,和拜佛的线香确大有不同。
拜佛的香,因为需求较广,且为了方便朝拜,所用的香料呢,便劣质了不少,并且会在香芯中插入细木棍,所以香气刺鼻,焚烧起来不适感也会加重。①
但临川长公主,就是闻不得那股子廉价呛鼻的味道,不仅用料要上乘,连木棍也不让加。
要知道,线香的原料不过是粉末,要想将其黏合塑形,便要加入粘合剂,粘合剂越多,线香就越稳固,越不易碎,但焚烧起来,味道便会缺损。
因为临川长公主着实挑剔,要求味道清雅,所以线香中的粘合剂量便一减再减,导致这批线香有些易碎。
听明空说,那刘记香铺交货时,便一再嘱咐,运输时要万分小心,轻拿轻放。
大约观云寺的运输香料的僧人并不知晓其中关窍,并未放在心上,导致压在下方的线香大都裂成两三段,补起来是有些费事,但还能挽救。
“小师傅,上头这些还是完好的,你清点一下数量,能用的,便小心存好;你赶紧差人下山,买些楠木粉,下头这些,我瞧瞧能不能补回去。”
明空眼神都亮了,脚下生风往外跑。
此时的粘合剂大约是楠木粉,秦缘圆在等候的间隙,先将断得不严重的香拼起来,那些散碎的,便搜集起来,磨成香粉,一会和楠木粉混在一处,将断处粘合即可。
诸事皆毕,已是三更半夜。
这事说到底,都是水磨工夫,费眼睛,费精神,所以秦缘圆骤然起身时,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暗,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抬头看见高悬的明月,扶着门板兀自松了口气,却一脚踢到门槛上,迎面对着地面摔去。
脚踝处咔嚓拧了一下,瞬间起了撕裂的痛感。
秦缘圆趴在地上,一时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在地上,狼狈地缓一缓劲儿。
她摔到泥地里,余光中却扫到一方洁净的衣角,淡淡的紫色,丝雾的质感,在夜里看得格外不真实。
秦缘圆顺着衣角瞧过去,玄迦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也没有要扶她一把的意思。
二人就这么,姿态怪异地对视着。
月色洒在玄迦身上,朦朦胧胧的,仿佛带了一层光晕,看起来温润又神圣。
他怎么一直看,也不帮帮她,就这么趴着,不觉得很尴尬么?
秦缘圆尝试着挪动两下,却发现手臂好似脱臼了,稍微挪腾两下,便一抽一抽地疼,眼睛不受控地眨了眨,渗出生理性眼泪。
吸了吸鼻子,压着泪意,秦缘圆求助:“大师,能否搭把手,扶我起来。”
玄迦忽地笑了,俯身凑近她,然后一把将她抱起。
上调的凤眼显出几分邪肆,语调悠悠的:“怎么每次见施主,施主的情况,都格外,嗯......微妙。”
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脸倏然凑近,气息喷在秦缘圆脸上,让人面红心跳。
娘的,这真是个和尚么。
秦缘圆闭眼,微微将脖子后仰,试图自我隔绝,但猛然加速的心跳却出卖了她。
玄迦笑,胸腔微微震动。
“秦施主?师叔?你们怎么又......抱在一处了?”后面那句话音量很低,奈何秦缘圆耳力不错,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又,就很灵性。
秦缘圆瞪大双目,无力解释:“我、我摔倒了,脱臼了,走不动,玄迦大师慈悲为怀,帮我一把罢了!”
玄迦却不理会她说话,自顾自抱着她往前走,和明空的距离越拉越大,导致她后边的话不断拉大音量,最后只剩下玄迦大师慈悲为怀这句话,在观云寺空旷的后院中回荡。
秦缘圆被玄迦带到西侧厢房。
宽敞朴素,燃着熏香。
二人拉开了正常的距离,秦缘圆开始酝酿如何问玄迦治病之事,突然手臂传来一阵细密之痛,秦缘圆惊呼:“大师......阿!”
玄迦扶着她脱臼的手臂,脸上表情有些怪异:“别乱叫。”
秦缘圆委屈,这疼得她要晕过去了,叫两声发泄也不行?
“大师,轻点,疼......”
玄迦轻咳,那双潋滟的凤眼斜斜扫过:“好好说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秦缘圆瘪嘴,疼得眼中蓄满了泪,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眼角眉梢俱染上一层红意,粉嘟嘟的,好似初初从树上摘下,染着露水,要端去供奉,水灵丰沛的,桃子。
玄迦轻笑,手上的动作又重了几分。
秦缘圆疼得嗷嗷乱叫。
但适应了这股疼痛,秦缘圆仍不放弃追问:“大、大师,你说我的病,可还能治?”
玄迦将她的手放下,转而捏住了她肿的馒头一般的右脚踝,轻轻一拧,秦缘圆又疼得嘶嘶抽气。
“骨头还好,没断,好好休息,别折腾了。”
说完,竟起身要走了。
秦缘圆慌乱之中,眼疾手快地抱紧他的大腿:“大师,求您帮帮我。”
玄迦没想到她有此动作,额角青筋跳了跳:“松手。”
秦缘圆自是不放,他是朝廷大员,平日又在深山老林中清修,行踪诡谲,来去不定,若自己错过了这回,怕是再难寻到他。
且醒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轻盈的感觉渐渐消散,那股熟悉的无力感、窒息感又渐渐漫上,仿佛死神的剑又在头顶高悬,不知何时要取她小命。
她不能放走玄迦。
秦缘圆声泪俱下:“大师,你救救我罢,缘圆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玄迦好笑:“你能报答我什么?”
秦缘圆懵,玄迦位高权重,又是方外之人,并无世俗的欲望,能回报他什么,她真的答不上来。
但事关生死,只能厚着脸皮:“你,你们出家人,不都说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吗?就不能,不能帮帮我吗?”越说越没底气,又补充:“我,我吃苦耐劳,只要您能救我,我可以给您洗衣做饭,做什么都行,任凭大师驱使,只要,只要能活下来。”
玄迦挑眉:“做什么都行?”
秦缘圆讷讷,他这模样,怎么好像那些不大正经的花花蝴蝶。
她摇头,将这念头甩开。
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禅师。
所以无比肯定地点头:“对!做什么都行!”
她脸上表情太过丰富,玄迦眼里不觉染上几分笑意。
但解毒太难,一则药引难寻,二来怕是要放掉他许多血,且这花来路不明,这小孤女应该些来头。
虽则他觉得,这小孤女很有意思,但他素来不爱招惹麻烦。
帮了她两回,已是意外,断不会再沾染任何同她有关的事情。
玄迦抖了抖袖子,露出修长的手。
下一瞬,秦缘圆看见大师光洁如玉的手指在她脖颈处轻点了一下,自己便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