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急速下坠之时,秦缘圆大脑一片空白。
最是无助之时,玄迦从天而降,沾着鲜血的面容如仙似妖,衣袂翻飞时,好似镜花水月的幻境一般。
玄迦双腿在悬崖树干上轻点几下,竟飞速落至她身侧,长臂一伸,便轻而易举将她揽在胸前,他扯过一根藤蔓,二人居然稳稳当当地悬在半空中。
秦缘圆惊恐地瞪大双眼,才发现自己早便吓得冷汗涔涔,鬓发潮湿。
她无比后怕,这么高的峭壁,若不是玄迦,她早已摔死了,思及此,双手愈发用力,又将玄迦抱得更紧了些。
山谷风大,吹得藤蔓晃荡,秦缘圆脚下没有实感,心慌道:“大大大、大师,我们怎么办?”
吓得成了个结巴。
玄迦眼中掠过笑意,扬了扬下巴,指着斜下方不远处的树:“先跳到那处去,再寻个落脚处。”
他口气稀松平常,仿佛在同她商量游山玩水的线路。
但秦缘圆向下望去,林木漠漠一片,恍若一片绿海,完全看不到落脚之处,反倒瞧得她心惊胆战。
她兀自害怕时,玄迦却将手一松,二人又开始向下滑落,然后平稳地挂在树上。
倒真像玄迦所说那般寻常。
此后二人借着山石藤蔓树枝一类事物,竟借着力缓缓向下,这下秦缘圆的心才落到实处:大师艺高人胆大,想来能化险为夷。
秦缘圆暗泄一口气时,玄迦平稳的呼吸却陡然一乱,心跳快如擂鼓,她明显感觉到,玄迦浑身的肌肉僵直紧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玄迦怎么了?
此刻距离谷底尚有不少距离,若真摔下去,不至于粉身碎骨,也……
秦缘圆腾出一只手,轻缓地拍了拍玄迦剧烈起伏的胸口,心慌道:“大师,你怎么了?”
玄迦眼神晦暗不明,气息大乱,额角青筋泵起,猛然喷了一口鲜血,转瞬间二人便急速坠下山谷。
悬崖间枯枝纵横,下落间将他们拦住,却又被冲力压断,又向下跌去,枝桠摔打在身上,浑身的骨头好似都要断裂,尚未落地,秦缘圆便意识全无地昏死过去。
脑中一直闪回方才的打斗时鲜血四溅的场面,迷糊间有箭矢飞来,直直将她的心脏刺穿,蚀骨的疼痛袭来,秦缘圆乍惊而起。
周身的钝疼,竟还活着。秦缘圆撑着米糊一般的脑袋起来,惘然四顾。
这是一个山谷,她横卧在一片草甸之上,遮天蔽日的巨树遮挡了日头,阳光透过树冠洒下,将热气过滤,落在脸上一片温和的触感。
远处花草丰沛,鲜花成片似锦,溪水暗流,叮叮咚咚,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她职业病作祟,不免想到,这样天然芬芳的花田,便是做多少花露花粉都够了。
她愣了愣神,开始侧目寻找玄迦。
玄迦倒在不远处,秦缘圆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能跪爬在地上,缓缓向他挪去。
她卧躺之地,正巧生了一树繁花,纷纷然落在他身上,静美安宁,无比和谐。
他安然沉睡时,面容冷白,睫毛在眼底映出明明暗暗的阴影,像极了庄严华贵的佛子,峻山雪岭一般干净。
若非方才见了他杀人如麻的模样,秦缘圆对他的表面形象笃信不疑。
但如今冷静下来,又生出几许森然冷意,一手捏一个,杀人比喝水还要简单,实在很是吓人。
秦缘圆甩了甩混沌的脑袋,努力说服自己,玄迦也是为了自保罢了,况且为了救她,玄迦挨了不少刀子,还为了救她跳下山崖……
玄迦身上的伤口比她多了不少,大概是坠崖时护着她导致的,仔细一看,玄迦身上的伤口仍在淌血。
秦缘圆心尖一颤,得先替他止血,失血过多,一个不小心折在这了,他可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将他身上的袈裟撕成布条,忍着身上的酸疼,用树叶盛了些溪水,替他清理、包扎伤口。
这可是玄迦的血,喝一口她气也不虚腿也不软的血啊,竟白流了这么多。
心疼死了。
玄迦左臂伤得最重,切口整齐,血肉外卷,露出了骨头。
秦缘圆忧心忡忡,清水浇上时,玄迦似乎有了意识,闷闷地哼了一声,秦缘圆心慌,手上的湿布条未抓住,覆在伤口上。
玄迦睁开双目,眼疾手快地擒住秦缘圆的脖子。
他眼底一片赤红,仍是浓重的杀意,虎口不断收紧,勒得秦缘圆面皮肿胀,呼吸不畅,几乎魂飞九天。
秦缘圆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无力拍打:“大师,是,是我。”
他眸中未见清明,反而咬着后槽牙,力气越来越大。
秦缘圆脖子上本就带着伤,刚刚才收拾好的,如今在他的手下又淅淅沥沥地流出血来,又痛又麻,秦缘圆张着嘴,乏力呼吸,喉管却被捏住,氧气渐渐缺失。
身上的力气也逐渐流走,秦缘圆眼前发黑,脑袋无力垂下,搭在玄迦手边,摇摇欲坠。
就在秦缘圆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时,突然,卡在脖颈的大手一松,她抬起眼眸,昏昏沉沉地望去,玄迦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眼眸黝黑,神情复杂地盯着她。
秦缘圆极力呼吸,双肩颤抖,眼睫发颤,一时也寻不出力气问他。
玄迦撇了一眼地上零碎的布条,目光停留在她脖颈之间。
她气息飘虚,白皙纤弱的细颈渗着血痕和青紫,红肿狼藉一片,虚弱可怜地倚在他怀里。
玄迦默了片刻,将秦缘圆搂住,用那濡湿的布条轻轻地触了触她的伤口。
“嘶!”
玄迦松了桎梏,伤口又加重了不少,轻轻一触便又痛楚漫来,秦缘圆瑟缩一下,也不敢发出旁的声音。
毕竟那可是赤手空拳屠了五六十人的玄迦。
说不怕,那是假的。
怀中人咬牙忍疼,眼睫一眨一眨,蝶翅一般,就带出了点点怯怯的水光,疼得好似要昏倒,玄迦轻轻拭去她的冷汗,在她脖子上缠住最后一圈布,松开了她。
“你走吧。”
秦缘圆伸手触了触伤口,玄迦清理得很仔细,已没有血液渗出,她身上的力气也渐渐恢复,甩了甩脑袋,疑心自己出了幻听:“什么?”
玄迦闭眼,昂首靠在花树上,苍白的唇动了动:“如今已安全,你可以走了。”
走?秦缘圆茫然四顾,此处山林蓊郁,全然不识得方向,她要走去哪里?
玄迦玉白的指尖撑着额头,仍是合着双眸,好似很虚弱,神色懒懒道:“此处乃山谷腹地,一直向西行去,大约两日,能看见一处村庄。”
秦缘圆眨了眨眼,玄迦还懂得什么读心术不成?
西边,她看了一眼渐渐下落的日头。
然后便被倚在花树下的玄迦吸引,他的面容轮廓在夕阳的晕影下,显出几分透明感,苍白又羸弱。
她就这么走了,玄迦奄奄一息的模样,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啊?
又为什么好端端让她走。
秦缘圆仔细想了想,虽然她落得这副田地,是因为玄迦的缘故,但若不是玄迦相救,她怕是早被长公主磋磨死了,况且玄迦要将她送回浅草寺的,自己执意不回,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屡次相救,就这么走了,只怕以后良心不安。
而且向西走,她虽能逐日而行,判断出大致方向,但林中弯弯绕绕,天又快黑了,她岂敢肚子行动?
更别说玄迦的血,还能治她的病了。
秦缘圆灵光一闪,就这么走了,要怎么治病?
又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小声商量:“大师,你手臂上,还在流血呢,要不然我,再,帮您包扎一下?”
谨小慎微,唯唯诺诺。
玄迦眸子微眯,眼神锐利,一针见血道:“你仿佛,很怕我?”
秦缘圆幅度极小地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但心里震惊,她小心遮掩,没想到玄迦敏锐至此,迅速发现了她的小情绪。
秦缘圆笑得讨好:“不怕,不怕的,大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忧心大师伤口。况且天快黑了,我要走,明日再,再走吧。”
玄迦轻轻哼了一声,又合上了眼,满脸憔悴苍白。
秦缘圆蹑手蹑脚,挪近两步,扯着布条替他裹伤。
玄迦昏睡时,秦缘圆尚能心无波澜地替他包扎伤口,但此刻他虽呼吸浅薄,近似于无,但明知他醒着,总有一股威压感袭来,吓得她的手哆哆嗦嗦,又怕弄疼了玄迦,捏着布条的手颤抖不止,连气息都变得有些焦灼。
玄迦突然睁开眼,轻缓地笑了一声:“小娘子,口是心非,心眼忒多。”
大概是因为玄迦伤重,他平日带着风流轻佻的凤眼仿佛生出了几许温柔,雪白面容,柔善可欺......秀色可餐。
秦缘圆怔怔盯了他许久,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片滚烫,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惊醒时猛然往后撤,欲盖弥彰地笑了:“大师,大师你饿不饿,我方才看见有些野果子,我采些过来?”
玄迦眸中掠过些诧异,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秦缘圆送了口气,逃也似的站起来,又因为蹲得太久了,双腿酸胀,两眼发昏,踉跄了两下,才跌跌撞撞地往溪边走去。
待秦缘圆捧着那些野果子回去时,玄迦耷拉着眼皮,一动也不曾动。
“大师,你伤得,很重吗?”
玄迦眼皮撩了撩,未曾回话。
“那刚才在悬崖上,大师突然不妥,是为何啊?”
空气陷入几秒安静,只听见溪水潺潺。
秦缘圆捻了颗果子塞入口中,又无奈地笑笑,无力地掩饰尴尬。
玄迦轻咳了一声,唇上有些干裂。
秦缘圆起身,用树叶裹成小斗,盛了些溪水回来,递到玄迦嘴边:“大师,将就着喝一些。”
玄迦盯了她半晌,终于接过树叶,一饮而尽,过了一会方道:“我先前受了些内伤,方才动武,以致静脉逆行,真气反噬。”
内伤,反噬。这怎么跟武侠小说走火入魔一个形容。
她捏着下巴胡乱地思考了一阵,却发现玄迦竟靠在树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伤得有够重的。
这会太阳渐渐下山,山谷那颗遮天蔽日的大树使得此地暗得更快,秦缘圆将自己缩成一团,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的颜色变化。
白天是人间仙境,天黑后只觉恐怖。
头顶无遮无挡,夜风碰在峭壁上,打出更为诡异的回声,隐约还能听见不知名生物的嚎叫声,随风而动的树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兽。
秦缘圆心里发怵,默默地挪到安睡的玄迦身侧。
黑夜中,玄迦显得越发可靠。
秦缘圆大着胆子,搂着他未曾受伤的右臂,向玄迦的方向又挤了挤,这才闭上眼睛,心怀忐忑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