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不甚安稳,秦缘圆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便揉着眼睛醒了。
薄雾罩着密林,朦朦胧胧的一片,橙色的光束穿透枝叶和雾气,笔直地刺入眸中,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秦缘圆尝试着动了动酸涩的四肢,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身侧的郎君身形高大,揽着她的腰肢兀自睡得香甜,他身上温度不低,热意透过二人的僧衣,透到秦缘圆身上。
她才迷迷糊糊想起昨日遇袭坠崖的事情。
二人此刻紧密相依的模样未免有些不妥,还是拉开距离为妙,免得玄迦醒来,二人都尴尬。
稍一挪动,却发现衣袖被玄迦压在手下。
轻缓地扯了衣袖,无果。
秦缘圆窒着呼吸,稍加了几分力气,玄迦眉毛便拧了起来,眼皮动了动,仿佛要醒来了,她动作一僵,乖乖窝在原处。
好在玄迦又没有旁的动作了。
秦缘圆松了口气,安静了三息,换了个法子,转而先玄迦的手抬开,刚触到玄迦温热的手,他便咳嗽起来。
玄迦长眉纠在一处,气息混乱,闷着声咳嗽,却仍未醒来。
他腮边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脖颈侧边的伤口竟崩开了,渗出些鲜血来。
他雪白着脸,病容憔悴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秦缘圆轻手抚了抚,指尖凑近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不同寻常地灼热,抬手触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热烫一片。
她一个病秧子还算精神,他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竟倒下了。
这山谷腹地,他们二人一个病一个弱,也不知要何时才能走出去。
手掌放在他头上思量了片刻,放下手时指尖划过他的颈边的伤口,一抹鲜红格外刺眼。
鬼使神差之际,秦缘圆竟将那点血送入口中,轻舔了一口。
淡淡的血腥味。
秦缘圆暗叹一声可惜,血量太少,作用不大。
今日脑袋仍是沉沉的,胸口发闷,手脚也是虚虚软软,提不上力气。
玄迦侧脸苍白俊逸,冰霜覆雪一般,倦容沉沉,睡意正浓。
秦缘圆侧身打量了一会,缓缓凑近那道渗血的伤疤,他身上温度很高,脖颈动脉更是炙热,像火星一般溅到她鼻尖。
平稳的心跳剧烈如擂鼓。
秦缘圆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着实不太光彩,像从前电影中的吸血鬼、僵尸,靠吸食血液为生,但不是人人皆可救她,她的解药,只有玄迦。
前几日那种倏然好转的感觉实在美妙,自那日饮血过后,她便好似开败的花,一日一日凋零萎缩,死亡的阴影日夜笼罩高悬。
就喝一口,一口就好了。
秦缘圆秉住呼吸,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抹血痕。
“你在做什么?”
大脑炸开一声惊雷,秦缘圆惊慌失措间抬头,嘴唇磕上一个温软的地方。
秦缘圆身体一僵,怔然立于原地,一股热意自脚尖攀爬而上,烘得她双颊滚烫。
玄迦喉头滚了滚:“你......”
秦缘圆听见他喑哑的声音,猛然惊醒,心虚无比地往后倒。
玄迦下巴上磕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在银白面容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鬼迷心窍,一时草率了,而且还没喝上血。
尴尬低首咳了一声:“大师,您醒了?”
“嗯。”
玄迦耷拉着眼皮,手指揉了揉额角,好整以暇地凝着他,眼神里写着: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秦缘圆急中生智:“我仿佛闻到,你身上有些奇异的味道,是川乌吗?”
玄迦双眸倏然抬起,神情一肃,秦缘圆威压感顿生。
他怀疑:“你,当真闻得出来?”
原主和她相似,都生得一副狗鼻子,嗅觉灵敏无比,昨日上马她便闻到了,玄迦身上有一股味道,气味调得复杂,但她无比笃定,其中一味是川乌。
只因原主身体弱,好几次病重,师太请了山脚的游医,这游医的药方中,总有川乌。
秦缘圆愣楞点头。
玄迦掏挑起她的下巴,逼使二人四目相对,他瞳仁漆黑,眼神幽深锐利,写满了打量和怀疑,让秦缘圆觉得,她是私通敌国的探子,藏着许多紧要的秘密。
熬了许久,玄迦终于松开,秦缘圆松了口气,玄迦却掏出一方碎布:“这上头的味道,你可能辨得出?”
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地叫她闻东西。
她不过迟疑半晌,玄迦肃然的神情陡然一松,眉目间染上些笑意。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突然罩上了一层虚假的面罩,世人最喜欢的,温润,无害,笑意满满的模样。
他笑:“施主,若这桩事情办成了,贫僧允你三金。”
三金?
秦缘圆心中的小算盘劈里啪啦地敲响。
如今一斗米也才八文钱,若放在现代,约等于,玄迦要付她十万人民币赏金?
这,这她还努力什么?
但转念一想,闻这块破布,便能得到三金,定是非常要紧,玄迦万分看重的事情。且这块破布,气息微弱,一时半会要寻个能辨别全部味道的灵光鼻子,只怕难。
那是否意味着,她有和玄迦谈判的资本,钱固然是好东西,但也要有命享用才行。
秦缘圆笑了笑,心虚道:“大师是缘圆的救命恩人,能帮上大师忙,缘圆很开心,赏金什么的,都好说。”
玄迦挑眉,眼中有些兴味:“哦?”
他眼神犀利,仿佛一眼看透她的小九九。
秦缘圆厚着脸皮:“我这病,大师能否帮忙看一看?缘圆,不胜感激。”
玄迦垂眸,轻轻地呵了一声,他眼睫很长,鸦羽一般覆下,在眼底投下个印痕,以至于秦缘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秦施主,是个聪明人。”玄迦意味深长。
秦缘圆抿唇不语,等他回复。
过了一会,玄迦方浅笑道:”但秦施主的病,很是复杂,贫僧才疏学浅,怕是帮不了施主。”
怎会如此?秦缘圆的心沉了下去,手脚霎时变得冰凉,但仍不放弃:“复杂,是怎么个复杂法,但分明上次,我饮了大师的血后,却然好转了不少,犹如灵药,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又怎会治不了?”
玄迦嘴角噙着温和笑意:“是了,施主也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说不会,那便是不会,怎会欺瞒施主。”
出家人还不杀生呢,那明空和尚,看见蜜蜂的尸体都满脸悲悯,玄迦一出手,能把人的头骨生生拧断。
他和寻常佛教徒天差地别,事关生死,秦缘圆愿意多揣几分怀疑,不想信他,也不愿信他,只能委婉道:“我自然是信大师的,但病发之际,大师喂我一盏血,分明功效极大,若大师不懂根治之法,可否……”
玄迦眉梢轻扬,挑着笑意的凤眼天生带着风流轻佻:“什么?”
倒是一幅很好相与的模样了。
秦缘圆大胆道:“可否在我未曾寻到良方前,赐些鲜血,以缓病症。”
玄迦眼神几变,沉声答:“秦施主,有血则生,你要我放血替你吊命,如此大亏损,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自然知道,古人的观念中,血是极为珍贵的,是生命活跃的象征,她的要求,是有些惊世骇俗,是有些,大胆了。
半是商量,半是乞求:“我不会要很多的……定不会危及大师生命,我只想,活下去罢了。况且大师那块布料,给我些时间,我保证能辨出其中药材,大师愿出三金,定然是件值钱的事情。”
玄迦扶着树干,缓缓起身,他背着手,慢行了几步。
他身量高,秦缘圆坐在地上,便抬头仰视着她,晨光微熹中,玄迦真如宝象庄严的尊神,气势沉沉。
秦缘圆盯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在接受审判一般。
过了一会,玄迦终于转身:“成交。”
秦缘圆松了口气。
却见玄迦往回走时,脚下步伐突然凌乱,竟踉跄了一下,秦缘圆忙起身,扶着他的手臂,指着远处的溪流,态度非常恭敬:“大师,我见你似乎是发热了,你还有力气吗?我先扶您过去洗把脸,可好?”
玄迦目光落在秦缘圆过于自觉的手上,停了三息,终于颔首,二人步履缓慢地往溪边挪动。
这速度,秦缘圆不禁为自己这几天的丛林探险深感担忧:“大师,我两如今,如何才能走出这山谷啊?”
玄迦咳了两声,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秦缘圆狐疑,顺着方向望去,竟看见玄迦那头名唤溯雪的坐骑,慢吞吞地朝他们走来,似乎察觉他们的目光,缓缓抬起脖子,嘶鸣了一声。
举止慵懒华贵,甚似主人。
秦缘圆喜悦之余,无不震惊,山中弯弯绕绕甚多,它是如何寻到这处的?莫不是成精了?
但好歹有了它,能省下不少力气。
略休整了一会,二人便骑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玄迦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体温越发热烫,好歹二人行至山脚,秦缘圆眼见玄迦体力不济,瞥见客栈的牌子,“大师,我们暂且歇下吧?我去寻个大夫,开两剂汤药,待您精神好些,再出发不迟。”
清凉山山脚的城镇名唤清凉镇,占地颇广,如今他们刚踏入边缘地带。
玄迦也不强撑,将钱袋子递给秦缘圆,跟着引路的小厮安置溯雪。
秦缘圆颠了颠颇有重量的钱袋子,不禁感慨,玄迦真有钱。
有钱底气足,秦缘圆豪气道:“掌柜的,要两件上房。”
那掌柜略翻了翻账本,抚着胡须抱歉道:“客官,咱们这,只剩下一间上房了。”
一间?
这家客栈,布置得还算整洁美观,但确实规模不大,大约是上房本就不多。玄迦睡上房,她随便安置便好了。
妥协道:“那另一间,不要上房也使得,随便吧。”
掌柜抱歉道:“客官,咱们今天,可就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秦缘圆捏着下巴思索,有些为难。
突然肩膀被触了一下,玄迦的声音低哑困倦:“办妥了么?”
秦缘圆据实以报:“只剩下一间房了。”
玄迦皱眉,秦缘圆侧首看他,想问问他的一见,但玄迦双眼一合,下一瞬便玉山突崩一般,倒下了。
秦缘圆手忙脚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玄迦:“掌柜的!那间房我要了,快过来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