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过了许久,想象中的情况并未来临。
秦缘圆睁开眼,清冷月色下,玄迦身形巍巍,犹如神降,目光复杂地俯视她:“你还好么?”
他醒了?
秦缘圆大喜过望,抱着玄迦的腿嘤嘤哭了起来,极为悲恸,上气不喘下气,透过朦胧的眼泪,她看见那个香囊安静地躺在远处。
原来玄迦提剑,是要将香囊挑开。
这下秦缘圆也有些迟钝的感知,也许他们二人失了常态,杀意大起,是因为那味道怪异的香囊。
但她乍惊,又哭得缓不过劲来,只能抱着玄迦的大腿抽抽噎噎,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瞧着未恢复正常的萧家三郎,提着剑,踉跄走来。
但好歹,玄迦已然清醒,秦缘圆心中安全感十足,不动声色躲在玄迦身后。
只见玄迦将她腰间糊着薄荷油的手帕甩到萧铎面上,萧铎便身形一顿,驻在原地。
萧铎扯下手帕,神情怔忡地看着自己满身血痕,又侧目打量同样狼狈的他们,满脸惊骇:“这是怎么了?”
那薄荷帕子让秦缘圆彻底想明白关窍,抽抽鼻子,有气无力地提醒:“萧三郎,帕子你拿着,抵在鼻端莫要放下。”
玄迦低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
但秦缘圆不解其意,身后的伤口太疼,已然失了力气,眼睁睁的感受着鲜血流失自己身体。
幸而玄迦思索未几,便将她抱起放到马背上,二人策马离开。
伤在肋骨,流血又不停,秦缘圆呼吸都会撕扯伤口,头脑昏昏,又随着夜风,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冻上一层冰雪,森然冷意往骨缝中钻去,她蹭在玄迦的胸膛往里缩,有气无力道:“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玄迦低头看秦缘圆,小娘子脸色灰白惨淡,伏倒在他身前,似一株失了生气、盈盈欲坠的花,玄迦心中莫名刺了一下,平生罕见地生出了对人的怜惜,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虚虚地环住她,贴在她耳际,一字一句道:“不会,我在,你死不了。”
秦缘圆半阖着眼,听了这话,终于安心,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客栈。
此刻天蒙蒙亮起,房内的烛火仍点着,后背的伤仍火辣辣地疼,玄迦和萧铎,各执一子,正在……下棋。
这二位倒是很有闲情。
但不得不说,萧家三郎风采卓然,不逊于玄迦,二人相对而坐,执棋深思的画面,格外养眼,秦缘圆欣赏了一会美男对弈图,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便疼得直抽气,他们二人听见了,齐齐向她望来。
萧铎反应很快,起身拍了拍玄迦的肩膀,便出去了,只留下一句:“你们聊,我去看看药好了不曾。”
玄迦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将手中黑子一扔,起身的动作幅度很大,丝毫不见往日风仪,匆匆向她走来。
秦缘圆在想,他那棋子砸在棋盘上,已然搅乱了棋局。
棋局乱,人心亦然。
玄迦行至床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缘圆。
眼前的女孩儿面容苍白,目光澄若清水,他的心绪却没由来乱了起来,又被他按下,胡乱想着,大约同这小娘子日夜相对,才觉得她有些不同,回了长安,那些不理智大约便会消失吧……
秦缘圆自醒来后,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玄迦又冷眼看她许久,秦缘圆身上实在不舒服,眨了眨眼,试探问:“大师,可否扶我一下?我躺得背疼。”
玄迦皱着眉,沉默了一下,终于上前,手掌抵着她的后腰,将她扶起。
凑近看时,玄迦又觉得小娘子唇上干涸可怜,顺手倒了杯水,但要递给她的时候却不禁想,我做什么对她这样周到妥帖?
动作便滞住了。
秦缘圆口渴,见他举着水杯,又停在原处,过了许久才将水杯塞到她手中,动作还多有仓皇。
玄迦实在失常,秦缘圆细想之下觉得心惊,莫不是她不好了?要死了?顿时担忧,几欲落泪,但仍撑住心绪问:“大师,我怎么了?”
小娘子一副怅然若失,眼圈红红的模样又十足可怜,玄迦软着声音:“伤得确实不轻,但未伤到要害,只是你底子太薄。”
这话说完,玄迦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对,又肃着脸,漠然道:“我有事要回长安一趟,你留在此处养伤。”
秦缘圆顿时心神慌乱。
玄迦要走,玄迦走了她怎么办?
她垂着眼睫,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玄迦配齐了方子,军情紧急,自然上赶着回长安办事,但他若走了,一去不回怎么办?他们的协议不过是空口白话,无凭无证,她孤女一枚,还能左右得了朝廷命官吗?
这么一想,顿时后悔无比。
她奔忙三日,一口血没喝上,皆因玄迦一直病着,她不好趁人之危。但事关生死,还逞什么好人英雄?
秦缘圆心里的小人已将她的脸打肿了。
越想越心烦意乱,生怕玄迦就此消失,一时情急,伸手攥紧他的袖口,却扯到了伤,身心同时受创,不觉哽咽:“大师,你能不走吗?或许,能带上我吗?”
玄迦蹙眉,女郎泪目濛濛,咬唇轻泣的模样委屈又柔弱,玄迦罕见地起了烦躁,不想让她哭,又觉得自己心绪怪异,最终仍是不忍,软言询问:“怎么了?”
秦缘圆:“大师德高望重,答应我的事情该不会忘了吧?”
玄迦:“……”
原来非不舍他。
见玄迦抿唇不语,秦缘圆泪落如珠,声音弱弱地补充:“我可是,一滴血都未喝过呢……现在还白白受伤了。”
玄迦明白过来,竟被她气笑了。
好没良心的小娘子。
秦缘圆顿时睁大泪眼盯着他。
他笑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掏出匕首?是利用完了,就要杀人灭口的意思么?
秦缘圆思绪奔涌,却见玄迦在手腕上划了一道,鲜红的一道在他玉白的皮肤上显得格格不如,他用杯子将血液蓄起,直至满溢。
这才冷着脸递到她面前。
秦缘圆大喜过望,远离患处的那只手迅速接过,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只不过鲜血难饮,腥气上涌,她喝了小半杯,便停下喘息,这才发现玄迦伤口仍未处理,还有零星的血液流出,好心提醒:“大师,你的手,不包扎包扎么?”
玄迦目光沉沉地看她。
秦缘圆本就生得轮廓深邃,她面颊丰腴,稚气未退,向来苍白的唇沾满了他的血,神态天真,又染着冶艳,便像那种生得纯真,但食人精血的山精鬼怪。
他眼底似被这极目的红灼伤,侧开了视线,不动声色地起身,开始包扎起伤口。
秦缘圆见他不说话,便继续受用那难喝的血。
唉,治个病,非得这么血腥,就不能清新一些么,她心理负担也没这么重啊。
唉声叹气地地喝着,门边突然传来几声萧铎的声音,说是药好了,秦缘圆见玄迦不声不响,便出声让他进来。
萧铎皱着眉盯着玄迦的伤口:“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玄迦沉默,他便将药捧到床边小几上,视线在那染血的杯子上停了许久,又瞥了一眼秦缘圆嘴角的红痕,瞳孔微缩,大为不解,情绪非常激动:“怎么回事?你让她饮你的血?”
“……”
玄迦不言,萧三郎大为不解,声音又扬了几度:“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然后便径直抓过她的手腕,手指刚搭上脉门,他脸色遽然一变:“姑娘,你?”
秦缘圆心头一紧,难道萧铎识得如何治她的病,毕竟他那样显赫出身的郎君,多有渊博,便着急追问:“我怎么了?”
但萧铎的异样仅一闪而过,又挂上了温和从容:“你身体倒没有什么异样,玄迦,是吧?”
无人回应。
秦缘圆心里记挂着玄迦要走的事情,心中惶惶不安,便哀叹道“大师,你若走了,何时回来?我如何寻你?”
分明人家一直惦念的是他的血,玄迦此刻忽觉自己复杂的心思便像跳梁小丑,没好气道:“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忘记。”
也不说个准话,秦缘圆不满地撇撇嘴:小声道:“谁知道你啊?”
她这窃窃声刚落,手边多了一个印鉴:“我若迟迟不归,大可持着它去官署寻我。”
秦缘圆拿着那枚印鉴仔细打量。
通体金黄,亮光闪闪,印鉴之上装饰着金龟,其下刻着玄迦的名讳,以及他的官职僧录司善世。
这材质,是黄金啊?
秦缘圆袖子在上头擦了擦,忍住张嘴咬一咬的冲动:”这是真金么?该不会寻了个假的来诓我吧?”
萧铎抿唇一笑:“你这想法倒是很别致。”
如此他收获了玄迦阴沉的眼神一枚,但也不知玄迦是什么修养,即便含怒时,仍是唇角带笑,但不觉恩慈,更显得格外瘆人。
萧铎敛目,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官印,只此一枚,若遗失了,轻则受罚,重了可是要砍头的,咱们玄迦大师以此为盟,其心昭昭啊。”
秦缘圆福至心灵,玄迦以此为凭,足见他不会食言,顿时十分安心。
玄迦不会逃走,仍能饮上续命的血,秦缘圆顿时眉眼一软,笑得极为乖觉,郑重收好那印鉴,她三指起誓道:“我保证妥善收藏,绝不出任何纰漏,大师办完了事,记得回来取回便是。”
玄迦嗯了一声,眼底阴翳散去,嘴角那抹笑,这会便显得温柔。
他望着渐亮的天色:“我走了。”
秦缘圆点头,眨眨眼,却见玄迦目光直视着萧三郎,满满都是:你怎么还不滚?
萧三郎仍端坐不动,朗月清风一般的,仰头一笑:“我尚有公务,要在此地逗留,就先不走了。”
玄迦皱着眉,将萧铎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