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门被推开,来人竟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萧铎。
萧三郎那质量上乘的外袍有些发皱,头上的玉冠亦歪斜着,几多狼狈,和他清贵公子的形象十分不符。
因为不熟,秦缘圆心中防备,谨慎道:“萧三郎,有什么事么?”
萧铎眸光闪烁了一下,微微笑道:“女郎快言快语,我便直说了。铎此番前来,是有一桩生意,想和女郎做。”
秦缘圆却沉默,萧家何等显赫,他又官拜指挥使,实权在手;自己一穷二白,又有什么资本和他谈生意。
她摊开手,神色漠然:“我没什么能与萧三郎交换的。”
萧铎语气温和,无端带了些诱哄:“我这交易,于女郎而言,一本万利,极为容易,女郎千万别着急拒绝。”
秦缘圆虽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看着萧铎,其实心中也很好奇:他们不过一面之缘,萧家的郎君要什么没有,犯得着上赶着和她个小孤女做交易。
萧铎,究竟要什么?
很快,萧铎便解释了她的迷惑:“我想要一些女郎的血,也不多,八两便足够。”
秦缘圆直接听愣了,瞪着眼睛望着萧铎。他竟要她的血?
这交易听起来荒谬至极,但她不免联想到,自己方才不就饮了玄迦的血么?萧铎究竟要她的血做什么?
事实是,秦缘圆也问了出来。
萧铎却笑得一脸高深:“女郎自有女郎的过人之处,若得赐血,吾愿出十金。”
十金?秦缘圆心情顿时复杂,她的血有这么值钱么?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放血一次,便能有十金,吃喝要钱,看病要钱,买药要钱,桩桩件件都落在钱上。
且献血这种东西,对身体的本身无害。
秦缘圆虽然心动,但仍旧理智。
八两血,约等于四百毫升,成年人若献出去,于身体并无损害,反而能促进造血;但这副身体显然羸弱,这血便不能轻易放。
何况萧铎要她的血,用于何处,会否引发不好的事情,殃及她这无辜的池鱼?种种未知,她自然不敢胡乱答应,只问:“为何非我不可,又用于何处,请郎君明说,这般遮遮掩掩,我如何安心。”
萧三郎笑了笑,缓缓道:“女郎可真警觉,既如此,我便照实说了。”
“非你的血不可,是因为你中了乌昙婆逻花之毒,这花产自西域,绝迹多年,我追寻三载,才遇着女郎一人。”
“我有一友人,也是身染奇毒,需得此花做药引,方能解毒。”
“如今虽寻不着花,但你染毒多年,血中已然带毒,以你的血做引,功效亦然。”
“如此说明,女郎可满意了?”
萧铎侃侃而谈,声音轻缓,春风似的,但秦缘圆却如坠冰窟,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藏在衣袍下的手都情不自禁发抖。
她竟中毒了?原来自己的周身病痛,是因此而来么?
可那什么劳什子花,她闻所未闻,乍听之下,觉得荒诞,喃喃自语:“我中毒了?”
萧铎微皱着眉,大为不解:“怎么?你竟不知?”他抽出折扇,在手中把玩两下,仍不可置信道:“不是吧,这样要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便是那些庸医诊不出,玄迦也不曾和你说过么?”
秦缘圆心里一突,木然问:“玄迦,知道我中毒吗?”
萧铎讶然,诧异地扬起了眉梢。
玄迦自然知晓,说起来,萧铎和玄迦还算师出同门。
玄迦的师叔法明禅师,昔年曾收他为俗家弟子。
法明医毒双绝,常说玄迦天资极高,一身医术尽数传授于玄迦,是以萧铎幼年,曾在玄迦手下不情不愿地学过医术,玄迦于医道的造诣,比他不知高出几何。
他能诊出来,玄迦更是可以。
但如今这小娘子这副架势,显然玄迦未曾告诉她。
萧铎心中也很纠结,他和玄迦结识多年,自然知晓玄迦生平最厌麻烦,不多透露,其实很符合他的个性;但依据萧铎所见,玄迦对这小女子又实在非同寻常。
他愣了愣,有些把握不住,便捡着折中的话说:“大约,是知道的吧。”
秦缘圆无奈笑笑,还有什么不懂?
玄迦一定知道,只不过懒得一提罢了。
她心中无不唏嘘,大约是这几日和玄迦朝夕相对,生出了玄迦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幻觉。
但平心而论,这事情实在伤人,秦缘圆深吸了口气,艰难地接受信息。
二人共同经受的过往在她脑中闪过,以至于秦缘圆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连指甲嵌入肉中,都丝毫未察。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玄迦抛诸脑后,转而开启思考自己的情况。
那她染毒多年,还有救么?
如今看来,她和萧铎的生意,是不做也得做。
但秦缘圆换了个说法:“萧三郎,我斗胆问一句,那乌什么逻花,你知道解毒之法吗?我不要钱,你替我祛毒,我便给你血,咱们一命换一命。”
萧铎一愣,转而仍笑得温和淡然,但说的话并不好听:“我是知道解毒之法,也可以给女郎,但解毒实在不简单,若还得替女郎寻齐解药,这生意却不太划算。”
他解释:“我要女郎的血,其实再易不过,只消用些手段,不用费一点银钱,要多少有多少。因此,解毒方子换血,女郎若愿意,生意便成了,若不愿意,我也给不出更多了。”
萧三郎笑容温煦,秦缘圆却十分难受,只因这番剖析太过深刻。
是了,萧铎若以权势相逼,她不过蝼蚁。
从前和玄迦谈判,是因为玄迦需要活着的她,来办事。这回萧三郎不过要血,是活人的血,还是死人的血,又有什么关系?
秦缘圆深深叹了口气,几分头疼,又几分难过。
萧铎敲了敲手中折扇,追问:“如何?女郎可想好了?这生意做是不做”
秦缘圆这会正是情绪复杂的时候,又突然想起这咄咄逼人的萧三郎正是骗子玄迦的好友,顿时心头火起。
此人装得温和可亲,刚才一通威逼利诱,秦缘圆便知他绝不简单,弯弯绕绕一堆,她是斗也斗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笑一声,鼓着腮帮怒道:“催什么,我刚挨了你一刀,你又要取血,萧三郎若真觉得捏死我如蝼蚁一般容易,那便直截了当杀了我吧,若我死了,这血要多少有多少,也省得您着急等候。”
萧铎一噎,皱着眉无奈地笑了。
笑笑笑,他还笑!秦缘圆怒极,睁大眼睛瞪他。
女郎稚气未退,眼儿圆圆,怒目而视的模样也娇憨灵动,叫萧铎想起了某个熟悉的小姑娘,也总这样瞪着眼睛看他。
他心头一软,声音便柔了不少:“女郎,我若真有心欺负你,还同你谈什么交易,我虽不差钱,但十金总也不少了,我并非要你现在取血,待你养好身子,也是可以的,我等了三年,也不差这些时日。”
萧铎好言软语,秦缘圆心里舒坦了些,顺口问:“是什么人,值得郎君奔波三年,可是心上人?”
他微怔,敛目笑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眼神很有深意,秦缘圆便自动脑补一出苦情大戏,对萧铎印象略有转圜,眼神也带了几分同情。
如今二人各有所需,这生意非做不可。
但十金虽贵,不比性命,秦缘圆只说:“郎君,我愿给你血,半年为期,待我养好身体,只是我不要十金,你给我解毒药方便可。”
萧铎很爽快,当下便取出笔墨纸砚,将解毒药方递到她手上。
秦缘圆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金银蛇涎、冰蚕、榴丹花、五彩蝎、朱蛤。
萧三郎解释:“金银蛇、冰蚕,大约来自雪山中,榴丹花长于沙漠,五彩蝎应出自百越,至于这朱蛤,更是踪迹难寻。”
秦缘圆皱着眉,这些东西,她或多或少听过,但却不是什么灵药,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这些东西,碰上一点,都怕命丧九泉,你这是解毒之法,还是寻死之道?”
萧三郎摆手,一本正经表示:“这确然是我从师傅的所著《毒经》上看见的,要解乌昙婆逻花,非得以毒攻毒不可,但金银蛇涎、冰蚕、榴丹花、五彩蝎的毒性阴寒无比,所以要以朱蛤为引,再辅以鲜血,入药方能解毒,不过解药亦是毒药,若把握不稳,也是死路一条。”
秦缘圆倚在床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这些毒药,天南地北,何处寻找?
萧三郎悠悠道:“女郎既已答应赠血,那我不妨再卖一个消息,我寻药三载,无意中倒叫我探听到榴丹花的踪迹。”
秦缘圆疑惑看他,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
萧铎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大约榴丹花,就在长安城内,崔氏三房崔博南手中。”
她不知道崔博南是谁,但崔这个姓氏总是听过的,这可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大姓,清河崔氏,底蕴深厚,贵比皇家。
据萧铎介绍,崔博南孤僻怪异,但却沉溺医道,平日喜欢搜罗珍稀药材,萧铎这些年四处探寻药引时,听说崔博南已将榴丹花培育了出来。
但萧铎无心于此,便也不曾去证实这消息的真假。
既有一线希望,秦缘圆便不会放弃,况且此人近在长安,更是天时地利。
事关生死,秦缘圆语气严肃,问:“崔氏高门大族,我一届白丁,如何接近?求郎君帮一帮缘圆,指条明路罢?”
“唔。”萧三郎摸了摸鼻子,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才迟疑道:“崔博南油盐不进,实在不好相与,但此人乃是个痴情种子,多年前,他发妻亡故后,便不曾再娶,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崔青岚,可谓爱如珍宝。”
“但此女天生,嗯,体臭,便是崔伯南也医治不好,遍寻名医,无解。这崔家女郎无甚喜好,惯爱搜寻香料香粉,以遮蔽体味。若你有心,也许能以此突破。”
秦缘圆眼神亮了亮,心道大约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