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总是打的人措手不及。
就像路零从未想过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公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住院部九楼的普通病房内,住着三床病人,最里面的那张躺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
是路零的外公,路之山。
路零觉得很荒唐,甚至有些可笑,他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人,一出现就大肆破坏了自己宁静平和的生活。
从马路对面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东西,路零拎着塑料袋往医院走去,一路上都觉得这个状况实在可笑。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路之山退休前是大学教授,为人古板严肃,和妻子杨婷育有一子一女,大儿子路行,小女儿路敏。
路之山是个教育孩子极为严肃苛刻的人,他管控孩子的行为,教他们一言一行都必须合乎礼节,且一切都必须按照他为他们制定的规划执行,不得容忍丝毫偏差和挑战。
路行是路之山的成功品,如他所愿那般考上了国内最顶尖的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在金融圈混得风生水起,占据一方席地。
即便这个儿子与家里几乎不联系,甚至于过年连回家都不愿意回,仍然不影响成功的路行在路之山心中的地位。
路敏显然是路之山教育的失败品,从小成绩吊车尾不说,还做出了未婚先孕这么出格的事情。当年,注重颜面的路之山觉得路敏所行严重侮辱了家门,扬言和路敏断绝父女关系,用木棍把路敏赶出了家门,并让路敏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眼前。
狠心地丢弃掉了。
而现在路之山生病了,家里的钱因为股票投资都亏空了,路行根本对他置之不理,除了垫付了一半的钱,连探望都懒得过来。
药费快用完了,可疗程还没完。
所以,他们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杨婷找到路敏是在一个夜晚。大街上,她哭着哀求路敏帮帮忙,甚至不惜朝她下跪。
她说不管怎样,他是你父亲,他病倒了,变成了个只能在病床上痛苦□□的可怜老头,你就帮帮他吧。
路敏看着曾经优雅美丽的母亲变成沧桑的老妇人,头发不再黑亮顺滑,皮肤松弛褶皱,岁月磨灭了她内在的气质。
路敏恍惚了好半晌。
心情不可名状,难过的同时又觉得悲哀。
电梯一直上到九楼,路零提着一袋日用品进入了一间病房。
中间病床的老人今天出院,一大堆亲戚过来接他,帮着收拾东西,关切地和老人聊天话闲。终于病愈出院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悠闲地话着家长里短和新奇有趣的插曲,氛围一派和乐融融,很是温情。
来看望贺喜康复的人很多,围着老人站满了大半空间。
路零挤着缝隙穿过人群进入最里面的病床。
帘布拉着,隔出一个相对独立封闭的空间。
帘布的这边和那边,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温度。
路之山呼吸着氧气,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两手臂和胸前插满了管子,标准的羸弱病人状态。
路零回来后,将东西放在可折叠的躺椅上,坐了下来。路之山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极大的不满意,厌恶的情绪丝毫不掩,“见到长辈也不打声招呼。”
暗讽他没有教养呗。
路零面色冷淡,继续一言不发地将视线垂落在地上。
对于这个仅在血缘上有所牵连的外公,在他看来,其实和陌生人相差无异。
他只是依着义务帮着母亲尽些照顾的职责,要他佯装着和睦的家庭关系殷勤地嘘寒问暖以示孝心,他真的无论如何办不到。
路敏年少时出格的行径在路之山看来是耻辱,平时出个门一旦旁落视线都觉得他们在暗地里就此事戳他脊梁骨。
而路零就是耻辱的应证。
所以路之山发自心底地不待见他。
“你教的孩子?就这么不懂礼貌?见到外公都不叫一下,哑巴吗!”他朝着路敏发火。
因为虚弱,声响并不大,但言语里的否定丝毫不影响话语苛责的重量。
路敏回头看了一眼靠墙座椅上的路零,嘴唇紧抿,眼眸低垂,眸底晦涩不明,明显情绪不高的样子。
她打着圆场说,“现在的小孩都腼腆不好意思,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一下子叫不出来,正常。”
路之山不满意地哼了一声,问起了路零的学业情况,“读的哪所学校?年级排名多少?”
路零此刻一点也不想说话,墙上的钟表一圈一圈地转着,他心底的燥意也在一点点地增加。
事实上他也并未发一词,是路敏代他回答的,“他在南城高中读书,我们这最好的高中,学习还挺好的。”
“年级排名多少?”路之山的面色稍微和缓。
路敏深知自己父亲看人只在乎成绩的高低,刚想含糊过去,路零开了口,“班级倒数,年级也倒数,一本有余,重本难进。”
清冷的音色不成语调,淡然冷漠。
他就是故意的。并不想刻意隐瞒而获得所谓的认可,以及虚假的好脸色。
果然,路之山看他的表情又恢复了不满,比几分钟之前更甚。
氛围更加压抑且窒息。
“儿子,晚上你不是还要上晚自习吗?你先回去好了,这妈妈和外婆两个人留着就可以了。”路敏道。
在这个病房待一秒都是煎熬,路零嗯了一声,站起身往外走去。
还没彻底走出病房,就听到身后路之山在吼路敏,“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什么样子了!当初你要是把这个孩子打掉,好好听我的话,我给你找个条件过得去的人家嫁了,不至于沦落到这么个凄惨的地步!所以,为什么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学习又不好,未来能有什么出息,......”
后面越说越刺耳,路零快步离开,将那些伤人的话语抛在耳后。
回了趟家,一路上他都觉得很郁闷很崩溃,想要大声地呐喊,但躯体却一点都没有要爆发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内心坏掉了一样,明明大脑告诉自己糟糕透了,但那种情绪又像是感知不到一样。
他只是异常平静,平静地回到家,平静地完成作业,平静地吃完晚餐然后回校。
教室里,郁琛早就到了,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眼巴巴地等待路零的到来。看到路零终于来了,他开心地跑下楼梯去迎接。
“乖乖!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好久了。一日不见,甚是思念。昨天你请教我的那题,我今儿又研究了一下,发现了一种更简便的方法,等会儿晚读结束教你。”郁琛搭上他的肩,边走边喋喋道。
话匣子就像是积攒了许久未开一样,一打开便倾泻而下。
“乖乖,周末过得怎样?”郁琛随口一问。
被问住了的路零一时没有立即作答。这个周末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但不想将坏情绪传染给郁琛,他扯了扯嘴角微笑,撒谎道,“还行。”
郁琛侧着头一直盯着路零看,对他表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笑意不仅不不达眼底,并且比哭还令人揪心得难受。
其实,郁琛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路零的情绪不好,虽然他外表依旧平淡,但他的眸底深处透露着哀伤。
他安慰地将往里搂了搂,廊道上人来人往,他没有立即追问。
等晚读结束,他把路零拉到了天台,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直视着他,眼中全是关心。
“乖乖,发生了什么吗?”
麻木了一整天的路零眼眶一热,突然有点想哭。
但他一点也不想哭,因为他们说哭是懦弱没用的表现。
他用力地咬着下嘴唇,以痛觉来击退情绪的翻涌。
“别咬自己乖乖。”郁琛眼里满是心疼,抚摸着路零的发丝,温柔地说,“很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能哭出来是好的,把那些积攒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吧,不丢人。是我的话,没关系的。”
然后他轻轻地将路零揽进了怀里。
一定是夜色里的郁琛过于温柔,所以泪珠就像崩溃的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路零埋在郁琛的肩膀上哭了好久。滚滚的泪水打湿了肩头的布料,夜风一吹,湿冷。
他即便哭的时候也是安静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小声的呜咽抽泣,就像是失去了庇佑的幼兽,受伤了无处寻安慰,只能独自躲在角落舔舐伤口,安静且沉默。
郁琛一下一下地抚拍着路零的脊背,只感觉肩膀透过布料沁入到肌肤的眼泪灼烫无比,刺得心脏疼疼的。
“我本来不想哭的。”哭够了的路零抬起头来,似骄似嗔地埋怨了一句。
“嗯,都怪我。”郁琛无比纵容地回答,同时极致轻柔地用指腹抹掉他脸上的泪痕。
“我外公住院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说我不该出生。”路零出声,情绪异常低落,“他说的对,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就是个累赘,不受任何人欢迎。如果没有我的话,我母亲就不会被家里断绝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起早贪黑却只能挣点微薄的收入。”
郁琛知道路零的家庭情况,听到这话神色瞬间凝重。
“乖乖,抬头看着我。”
路零依言看向他,对上他严肃认真的双眸。
他说,“乖乖,你记住,你的出生从来都不是你的选择,所以即便这是个错误也不该揽在你的身上。你说没人欢迎你的到来,不,不是的,我欢迎你的到来,我感谢你的降生,感谢我们的相遇。而且,我相信你的母亲也是爱你的,不然她大可以不必这么含辛茹苦地抚养你,以她的容貌和年纪,再重组一个家庭不管你只顾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也很容易。”
“所以,你不要那样想,”他十分郑重道,“我很爱你,你母亲也很爱你。因为你的存在,才给了我们幸福的可能。”
两人站的天台一角距离灯光很远,光线昏暗,挂在夜空的月亮被飘浮的云朵遮住了三分之二,撒落的光辉隐约寥弱。
路零因郁琛这一番话震撼又感动,震在原地好半晌没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觉得他的眸光比浩瀚的星河还璀璨。
不知过了多久,他眨了眨眼睛,扑到了郁琛的怀里,带着些哭腔闷声道,“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的,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教室。
“好,”计划今晚完成两套课外卷子的郁琛想都没想,非常快地应道,“那我们就不回去。在这看看夜景也挺好的。”
其实,今晚的夜空星星很少,云朵很多,月亮也并不圆润,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从来只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