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齐荀在榻前立了一会,眸子紧盯着安娴身下的虎皮,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征战的路上,只要是他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人敢碰过。
东暖阁里的这张榻,他坐了几年,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沾半寸,然而却被跟前的这个女人,先后两次霸占。
这种被抢了东西的感觉,又与江山,权力不同,初时内心泛出来的不悦,更像是在年幼时期被人抢了糖,发现被抢的一瞬间,纯粹就眼下事情而生出的愤怒,并非是集结于心底的情绪。
齐荀生于帝王之家,虽懂得吃苦耐劳,经历过生死厮杀,但从小所接触的事物和受过的待遇,将他捧在高处,让他养成了一种谁也无法走进他世界的孤僻。
在安娴出现之前,他从未尝试过让任何人来逾越这条界线。
但安娴是他自己带回来,并且有打算要与其生活一辈子的人,他应该对她特殊,在对她的第一次容忍中,他便是以此为来告诫自己的。
是以,他才将她留在了身边。
齐荀在昏黄的灯火下,一直瞧着榻上那张睡的毫无防备的脸,瞧的久了,脸色也随了屋内的光线柔和了下来,安娴的声音除了软糯能挠人心坎之外,还有一种让人忘记不了的魅惑力,齐荀瞧着她微张的红唇时,突然就想起原本他以为从未放在心头的话。
嫁人了,就该夫君疼爱。
齐荀的脸色僵住,又阴沉了下来,顺庆在一旁,随着齐荀不断变化的脸,一颗心也跟着坐过山车一般。
正愁着要不再叫两声安娘娘,怕殿下狠起劲来发了脾气,那往后恐怕这东宫就再也没指望了。
顺庆脚步刚动,就见齐荀取下了披在肩头上的大氅,顺庆睁大眼睛,生怕自个儿眼花,可睁眼闭眼来回了几下,确定殿下身上的大氅就是盖在了安娴身上之后,激动地眼角都生了泪花,要想所有人都以为殿下不会怜香惜玉,不会宠爱女人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又发现事情有了转机,这对忠心于东宫的奴才们来说,得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披在肩头的大氅没有了,齐荀身上就只余了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里衣,夜色在他身上染了一层暖光,即便是冷若冰霜让人生畏的战神霸主,此时的氛围也在他脸刻出几丝柔和来。
顺庆壮足了胆儿偷偷地往齐荀脸上瞧,伺候殿下这些年,他算是看着他长大,褪去了身上的稚嫩,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变化的不单是他的成熟内敛,还有他的样貌,若说安娘娘是天上的仙子,那殿下也担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殿下白日里的淡然冷漠与年轻时的皇上相像,但此时的容颜却像极了当年的贵妃娘娘,顺庆还记得贵妃娘娘当初的模样,左边脸上的一处梨涡与殿下一摸一样。
“回西暖阁。”顺庆还在打愣,齐荀人已经出了东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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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到,西暖阁就有了动静,齐荀坚持了多年的晨练,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天色好了就去操练场,若碰到下雨落雪便在室内锻炼,昨夜满天繁星,今日顺庆一开门,果然又是一个晴天,顺庆跟在齐荀身后,弓着腰身一路小跑。
这个时辰,东暖阁里安娴连个身都没翻。
等安娴醒来,外面天色已经亮开,身上那件大氅的系带被她绕上了指尖,又蹭在了脸上,她是被痒醒的。
睁开眼,待安娴看清地头,整个人就跳了起来,眼神里还有初醒时的懵傻,可动作却是一气呵成,落在虎皮上的那件大氅尤其刺眼睛。
安娴朝外紧张地瞅了一眼,完全想不起来昨夜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从屋子里,找来了这件大氅盖在身上的。
不用想,这屋子是齐荀的,大氅自然也是他的。
安娴有些凌乱,慌张地拾起大氅满屋子的找地儿挂,昨夜明明说了晚些时候伺候齐荀用晚膳,怎的突然就天亮了呢。
上回被罚去御膳房胖的那些肉,如今都觉得还长在身上没有消去,除此之外,还得每日喝西北殿里两位娘娘煲的汤,遭遇已经够惨烈了,她不该再生事才对。
安娴尽管手脚麻利,但依然没有半点记忆,想不起来大氅原本应该在的位置,若是挂错了地儿,同样脱不了干系,正慌张找不着北时,外面奴才一声“殿下”,让安娴脑子犯抽,手里的大氅整件儿的塞进了床底。
塞完之后安娴就后悔了,那大氅齐荀穿过几回,他不可能忘得了。
屋外珠帘响动,安娴只能将嘴角弯成了月牙儿,对着门口的方向笑的人畜无害。曾经她的哥哥门说过,只要安娴咧嘴一笑,不是有鬼就是作妖。
齐荀头一眼撞见她这幅笑容时的反应与安娴两位哥哥的想法是一样的,齐荀缓步朝里走去,眼睛围着安娴转了一圈,定在那张空空如也的虎皮上,脸色就跟染了墨水一般黑。
晨练过后齐荀直接到了东暖阁,此时身上还滴着汗珠,衣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与先前的文儒相比,又是另一种野性的帅气。
安娴眼里瞬间生出了惊艳,美目直勾勾地盯着齐荀的胸膛,一个不小心又忽略了齐荀暗沉下来的脸,安娴想齐荀这人脾气是差了点,但确实长得好看,少有人能将文儒与野性集结于一身,那日她见他坐在那方审批奏折,周身上下一派温润儒雅的淡定从容,而今日,他就单单站在那里,安娴就闻到了满屋子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娘娘醒了,昨儿夜里......”顺庆也注意到了那件大氅,怎就不见了踪影。
“回去。”顺庆笑的喜庆,可一语未毕就被齐荀岔掉了。
安娴清了神,那件大氅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又浮上了上来,心头开始砰砰直跳,目光锁在了齐荀脸上,迟疑了半晌,确定齐荀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之后,心情就似是三月里的桃花开,美丽极了,眉梢里都带了笑容。
“臣妾告退。”安娴双脚跨出了门槛一颗心也跟着落定,脸上的慌乱不见,望了一眼东方日渐升起的日头,淡定地整理了一番衣裳的皱痕,颇有千年老赖的风范。
她有动过齐荀的大氅吗?没有!
从锦墨居到听雪楼的路程不远,半柱香的时辰就能到,安娴的绣花鞋踩在鹅暖石铺成的小路上,心情轻松,走的东倒西歪,两边的竹林将她的身影遮挡的隐隐约约,正殿的奴才追上来时,只见到竹林里面的一抹人影窜动,走的比想象中的还要缓慢。
追上来的奴才是顺庆手底下的一名年轻太监,名唤顺才,这段日子安娴在正殿里露脸的时候较多,里面当差的奴才大多都认得她,顺才在离安娴十步远的距离,一嗓子出声及时叫住了安娴,“安娘娘请留步。”
“殿下说有事忘记了吩咐安娘娘,让安娘娘回一趟锦墨居。”顺才弓腰又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安娴跟前,低头垂目,没让安娴瞧见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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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内的东暖阁内这会子就顺庆一人守在了里面,跟前一堆红色福纸上搁了一把剪刀,东西是殿下刚让人加急送过来的。
“东宫的窗花印纸备齐了吗?”起初齐荀问出这话,顺庆还摸不着头脑,后天就该过年了,窗花纸这类的东西,王嬷嬷怕是早就已经收拾妥当,往年也没看殿下关心过,今年莫非还能有什么旁的讲究。
“殿下放心,这些东西后殿早就在准备齐全了。”顺庆如实回答。
“多备一些,倒座房也贴上,太子妃正好清闲。”
顺庆眼皮子跳动,窗花剪纸......就安娘娘那样的纤纤玉手,怕是剪刀都拿不动,顺庆明白过来了,殿下这是想为难安娘娘。
顺庆还在疑惑,娘娘哪里又惹来殿下,便见齐荀从床帐内扯出了昨夜那件大氅,顺庆这回倒是觉得安娘娘,该!
整件大氅被揉成了一个球。
安娴在塞那件大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齐荀睡的这床压根儿就没有床底,被她当成床底的不过只是往里伸进的一步台阶,床上幔帐拖地而落,遮挡的结实,安娴也是被骗了。
顺庆觉得这其中一定是哪里弄差了,结果怎就与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照着事情的发展,昨夜里殿下给安娘娘披了大氅,今日安娘娘醒来应该是羞涩高兴地感谢殿下一番,双手将大氅奉上还给殿下,这一来一往的,两人不就是更亲近了吗?
顺庆暗叹了一声,既然安娘娘明知道殿下是个心眼小的人,就不该得罪他,如今这报复来的太快。
安娴从外进来,顺庆将自己的身子转了个方向,都不敢看她,那一堆的窗花剪纸,怕是剪到除夕也剪不完。
顺庆一直都忘记不了殿下从自个儿的床上,扯出那件大氅时,脸上的冰霜表情。
顺庆也能理解,想想殿下从来就不屑对一个女人好过,好不容易生了一点好意,竟被当成了驴肝肺,伤了他的骄傲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