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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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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姜安城的帐篷犹亮着灯。

徐文?正在帐外转了半天,想进又不敢进,想退也不敢退。

一份文书而已,从山下到山上,最多两个时辰,若是顺利的话,花仔早该回来了。

而到现在还没回来……

嗐,他当?初就说不该让花仔去!

季齐掀开帘子出来,徐文?正连忙迎上去:“小姜大人怎么样?”

“主子无事。”季齐道?,“主子每日里都要忙到子时才睡,并非为花公子忧心。主子说徐将军军务繁重,请徐将军回去歇息。”

徐文?正不敢不从命,走出几步,回头看季齐进帐篷,姜安城坐在书案后,正凝神执笔画阵图。

“你说这人啊,生来就含着金汤匙,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徐文?正一面走,一面跟身边的小兵嘀咕,“反正这半个天下都是他的,家主大人就只得他一个儿子,大好前程还会跑了不成?”

季齐回到帐篷,无声叹息。

主子看上去确实一如往常,身形端正,神情专注,但手边的茶水放凉了也不曾喝上一口,时不时便停下笔望向帐门。

比如此时主子明知是他进来,还是在第一时间抬起了眼,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期待。

“主子,子时了。”季齐不得不提醒。

姜安城“嗯”了一声,笔却没有停。

季齐:“要不,明天一早,我便带人去上山去找花公子?”

“她若回不来,你去也一样回不来。”姜安城声音平静,“明早我去。”

季齐吃了一惊,门外忽然传来守卫的喝斥声,还夹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麟堂的某位生徒。

季齐还未来得及开,就见姜安城的眼睛猛地一亮,瞬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帐门。

然而就在掀起帐帘的一瞬间,姜安城眼中的光亮熄灭下去。

回来的是韩松。

姜安城命守卫退下,急问韩松:“花仔呢?”

“花哥不见了!”韩松带着哭腔。

当?时两人分两路,花仔跟着谢明觉去解阵,韩松则带着山匪们下山。

明明说好在山下碰面,韩松却一直没有等?到花仔出来。

谷大头带着人去阵中找了一趟,却一无所获。这阵法分内阵与外阵,谢明觉教了他们在外阵行走的路线,内阵危机四伏,从来不让他们进去。他们没有在外阵找到人,很可能花仔和谢明觉还在内阵里。

韩松想想觉得不对,赶紧带着谷大头他们回来。

他办事细致,为了隐瞒谷大头等人的从逆身份,特意让谷大头回去换上严阿刀他们的衣服,拿着严阿刀等?人的腰牌,趁着夜色,假装送文?书归来的士兵。

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姜安城身份尊贵,帐篷外巡逻得格外严密,这才被拦了下来。

韩松向姜安城回禀详情的时候,谷大头和兄弟们在旁边悄悄议论:

“这就是姜家的少家主?”

“就是那个有名的玉麒麟啊!”

“是个小白脸……”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带脑子的人一把捂住。

“他真的会保护咱们吗?”

“花哥说他会。”

“嗯,信花哥的应该没错。”

后来姜安城问过他们为什么那么相信花仔,谷大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花哥那么厉害,不信花哥信谁?”

此时的姜安城当然无暇顾及这些,他在听到“谢明觉”三个字之后,脸色便猛然变了。

季齐的脸色也变了:“难怪我们到处找不到,原来躲在这深山中……”

韩松:“姜夫子,您认得谢先生?”

姜安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岂止是认得?

谢家也算是世家清贵,祖父三代两状元,三探花,誉满文坛。谢明觉却是谢家的逆子,虽然和兄弟们一样爱看书,看的却是兵书,兵书中又最喜欢阵法。

他是谢家唯一一个没有读过太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考过科举的人,他在麟堂当?夫子那阵子,据说差点儿被谢家太爷从族谱上除名。

之所以说差点儿,不是因为谢家太爷改了主意,而是在太爷改族谱之前,谢明觉就离开了麟堂,说是要去历遍名山大川,去寻求高阶阵法的奥义。

后来,他真的被除名了。

那是穆腾兵败不久,朝廷清算与穆腾勾结的大臣,谢家赫然在列,全族被诛。

谢明觉逃过一劫,一是因为没有人找得到他在哪里,二是谢家太爷在圣旨下达之前,亲手从族谱上划去了他的名字。

谢家出事之后,姜安城一直想找到谢明觉,派人四下搜寻,一无所获,没想到谢明觉竟然在苦牢山。

还把花仔困进了阵中。

季齐先把谷大头等人带下去安置妥当?,回来时见姜安城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

季齐忍不住道:“谢夫子认出了扳指才带走花公子,恐怕就是为了引主子您入阵,您真的要为了花公子涉险吗?”

“你还不明白么?他选在苦牢山,就是为了我。”

用阵法配合山匪,先是惊动了通州军,通州军攻不下,便惊动了兵部,兵部再剿不下,自然会请到姜安城面前。

姜安城身负京畿安危,自然会出马。

姜安城慢慢地道:“所以,不是我为了花仔涉险,而是花仔代我受过,因我涉险。”

所以,他非去不可。

*

第二日一早,徐文?正听闻姜安城要亲自出马,连忙点齐所有兵马,准备随姜安城杀上山。

“不必。”

若是靠人多便能破阵的话,通州军早就打下苦牢山了,姜安城只带了季齐,外加一队挑选出来的精兵。

徐文?正差点儿哭了,已经把花仔折在了苦牢山,如果小姜大人也困在里头出不来的话,他也不要活了。

因此,死求活求,带着一队人马随同姜安城一起出发。

天色阴沉沉的,铅云压了一层又一层,好像随时都要下雪。

到了山下,所有人下马步行。

进山不久后,人们就发现鬼打墙出现了,他们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一堆烧焦的大树。

士兵们有些恐慌,徐文?正的牙关也些打颤。

季齐则有些讶异。

一来主子自身便擅长阵法,二来昨晚上已经从谷大头嘴里问出了外阵的通行之道?,季齐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还要绕路。

外阵与内阵息息相关,姜安城想要多熟悉一下外阵,摸出内阵的门道,因此在外阵多绕了两圈。

然后视线停留在那块烧焦的地方。

昨夜韩松所说的话回荡在耳边:“……花哥拔刀就砍倒了一堆树,然后说,‘烧吧。’”

韩松很有说书的天分,明明情况紧急,居然还能说得绘声绘色。透过这片烧焦的痕迹,姜安城仿佛能看见花仔拔刀的模样。

明明是那么小的身板,却能挥动那么大的刀,还总是透着三分懒洋洋的流氓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姜安城抬起了头,注视着前方苍莽的山林。

单是外阵就已经十分复杂,只走两遍并不能窥得全貌,但,没有时间了。

“你们在这里等?着。若我没有出来,天黑之后,循着夜明珠粉的光回去。”

姜安城说完,起身朝山林走去。

“主子!”

“小姜大人!”

季齐和徐文?正两人下意识就想跟上。

但姜安城一脚踏入两棵大树之间,光天化日之下,身影就在两人面前消失了。

只有一句话传来:“阵法复杂,不得擅动。”

季齐发了狠,姜安城前脚消失,他后腿便踏上同一个位置,然后脚下一空,踏进一处雾茫茫的所在,眼前哪里还有主子?

还好徐文?正见机得快,一把捞住了他的衣袖,把他拉了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额头都出了一片冷汗。

这是什么诡异的地方?主子就这么一个人进去了?

季齐和徐文?正看不到姜安城,姜安城却可以看见他们。

阵法多依据八卦方位而设,他从生门踏入,临时更改了生门位置,季齐便一脚踏空。

这便是阵法的诡异之处,些许改动,就能改天换地。

确认众人都不敢再乱动一步之后,姜安城转身向着阵法深处走去。

传说中的高阶阵法,就是这内阵了。

忽地,巨大的响动从前方传来,一棵大树咔啦啦朝着南方倒下。

“来啊!上啊!老?子怕你们啊!”

这是……花仔的声音!

高阶阵法,可以借用山川地势,左右人的心智。

也就是说,在这里,所见所闻,真假难辨。

脑中有疑虑,身体却有自己的反应。姜安城立即加快了脚步,赶到时大树轰然倒在了地上,激得地上的落叶片片飞起。

花仔,就在前方。

周遭已经被砍出了一片空地,不知有多少棵大树遭了殃,而她犹不肯停手,陌刀挥舞,仿佛面对无数劲敌。

“花仔,住手!”

他大声叫道。

声音之大,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响,但花仔依旧在挥刀。他清晰地看到她的额角有汗水滴下来,气?息也不大稳定?,胸口急剧起伏。

姜安城想要冲过去阻止她,可明明近在眼前,一步踏出之后,她骤然就消失了。

再退出来,才重新看到她奋力厮杀的样子。

一颗心仿佛被埋进了炭火中,焦灼得难以忍受,姜安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阵法是人力所布设,有生门,有死门。入死门将触动阵法,入生门则能破阵。

生门……生门在哪里?!

“真是个好学生,这种时候还能镇定?得下来。”

曾经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姜安城转身,就看见了从大树后缓步走出来的谢明觉。

比起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夫子,现在的谢明觉好像苍老?了二十岁,削瘦得像一抹幽魂,如果不是知道他在这里,姜安城几乎认不出来,“谢夫子……”

“姜安城,别来无恙。”谢明觉脸上带着一丝狞笑,“我原以为还要再耗上两个月,兵部那群酒囊饭袋才会求你出手,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现在我来了,你可以放了她。”姜安城看着他,“她不是姜家的人,跟谢家的事全然无关。”

“你的玄铁扳指都在她的手上,她还跟姜家无关?”谢明觉冷笑,“再说你行事素来沉稳,不把外阵摸透绝不会进内阵,今天却只转了两圈就进来了,都是为了这个女孩子吧?呵,她早晚都是姜家的人,先让她困死在这噬心阵内,也算是替你们姜家先偿了一份罪孽。”

姜安城沉声道:“我知道,谢家出事,全是姜家的错……”

“当?然是姜家的错!我谢家一家子书呆,除了读书做学问什么也不会,我父亲读了一辈子书,遵从儒家之道?,忠君无二,为护皇室得罪了你们姜家,所以你们就给他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判了他腰斩之刑!”

谢明觉眼睛暴突,神情可怖,“我谢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老?弱妇幼,无一人脱生,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报仇?!”

姜安城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对,谢家所谓的罪名,只不过是姜家清除异己的手段。在姜家与风家争斗不休的路上,谢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谢夫子,是姜家对不起你……”

谢明觉大笑:“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少家主,你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谢家一百多条人命吗?!”

姜安城无法回答。

他是少家主,但家族真正核心的权术纷争,父亲从未让他过问。

他是在谢家抄家之后才得到消息,待他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是姜家少家主,姜家做的错事,理?应由我承担。”姜安城道,“谢夫子,你要做什么请冲我来,我绝无怨言。花仔只是一名麟堂生徒,扳指也是我暂时给她借用,她真的和姜家毫不相干。”

“当?然要找你,我就是为了你布置了这个噬心阵,这是我走遍天下才学来的阵法,比我教给你的所有阵法都高阶。”谢明觉眼睛里闪烁着怨毒而冰冷的光,“你看好了,她已经陷入了噬心阵的死门中,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噬心阵会让你陷入最大的恐惧之中,而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杀个不停。她很厉害是吧?可阵法比她更厉害,只有两个法子能让她停下来,一,等?她累死,二,等?她发疯。你喜欢哪一个法子?”

陌刀重一百多斤,在花仔手里挥舞成了一片寒光,没有谁的体?力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即便是花仔。

她惊人的力气?顶多只是延长这恐惧的刑期,让她比普通人受更多的痛苦。

“谢明觉!”姜安城一把扼住谢明觉的咽喉。

谢明觉毫不畏惧,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难受吗?心痛吗?你知道当?我回到谢家看到满地鲜血,心里是什么滋味吗?现在你就来尝一尝吧,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

他的声音到这里顿住,因为他这才发现姜安城抓住他并不是为了威胁,而是要控制住他的行动。

就在之前,姜安城已经悄然改动了几处阵法的布局,而在控制住他的这一瞬,姜安城挪动了挡在身边的一块大石。

这块大石足有四五百斤重,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推得动,但姜安城推动了。它发出咔咔连响,慢慢转移了方位。

刹那间,林间的风好像停了停。

再然后,风向起了变化,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带来一丝微茫的、让人为之眩迷的气?息。

“你——”谢明觉吃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请夫子恕罪,我于阵法一途的造诣平平,始终比不上夫子,所以无法破阵……”

姜安城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那些被压在最深处的记忆在阵法的催动下冉冉重生在他的眼前,他用尽全力克制住心神,声音依然保持着一如往常的清冷镇定?,“但我可以逆转死门。”

“我原本想等你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再推你入死门,让你发狂而死,没想到,你竟然自寻死路……”谢明觉笑得近乎疯狂,“好,很好,姜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我真想看看,等?他来为你收尸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姜安城松开了谢明觉,“你可以走了。”

谢明觉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姜安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只要我一动,你立刻就会跟着我离开。我不会走的,我会陪你一起在这死门里,耗到你死为止。”

姜安城没有再说话,他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克制自己,不让心神陷入幻觉。

但,阵法太过强大,心底埋得最深的恐惧,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化在空气?里,凝成实体?,向他扑来。

“阿城,我要走了,如果我没有回来……”

“你要小心……”

冷汗从额角滑下来。

这是……大哥……

“夫子!”

脆生生的一声,让姜安城睁开了眼睛。

花仔就在面前,手抚上他的面颊,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一对眸子像是水洗过,黑亮照人,里面全是惊喜,“夫子你怎么来了?”

这是……真的吗?

还是……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嘤,抱歉今天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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