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仔一转身,也?看到了?姜原。
她对?姜原的印象十分深刻,一见到他,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姜原拿着鞭子抽姜安城的情?景。
这一走神,差点儿没接住年年。
幸好姜安城反应快,立即出手,两人一人托住了?一半。
年年以为这是什么新玩笑,开心得咯咯笑。
“今日初二,几位老太妃都去相国寺了?,我想着殿下?无人陪伴,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姜原缓缓走来,风吹起他斗篷的袍角,让他看上去风姿若仙,“你?们能在这里陪陪殿下?,甚好。”
他脸上的神情?甚是和气?,语气?也?十分轻柔,但年年不知为什么却往花仔怀里缩了?缩,把脑袋埋在花仔肩膀上。
“看来二当家真是人见人爱,连殿下?都很喜欢呢。”姜原微笑着道,“我看二当家也?觉着十分投缘,不知二当家有没有空去寒舍坐坐?”
花仔还没开口,姜安城便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将花仔挡在了?身后,他恭声道:“父亲请见谅,二当家离京在即,忙于研习兵法,无暇他顾。”
姜原脸上的笑容不改,只看着花仔:“当真这么忙吗,二当家?”
花仔早听说过姜家的富丽堂皇不下?于皇宫,现在皇宫她已经?瞧过了?,倒真有几分想看看姜家是什么个模样。
但瞧姜安城的意思?很明?显,她便顺着点点头。
“那真是可惜。”姜原说着,视线落在姜安城身上,“吾儿,你?知道教导弟子,陪伴殿下?,莫忘了?回家陪陪老父亲,如今我膝下?只得你?一人,今晚想等你?陪我下?盘棋,可使?得?”
姜安城缓缓躬身:“是。”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躬身的姿势,直到姜原走出了?大门,才慢慢地直起身。
花仔忍不住道:“他真是你?爹吗?”
姜安城微微一愣:“为何?这样问?”
“虽然我没有爹吧,但总觉着爹不该是这样的。”
姜安城顿了?一下?,慢慢道:“世上的人有千万种,父亲自然也?有千万种。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两人一起陪着年年玩到傍晚才离开皇宫,马车先在姜家大门前停下?。
姜安城下?车的时?候,花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夫子,要不要我在外面等你??”
“天冷,你?不必等,先回别院吧。”
“那你?今晚还会?回家吗?”
花仔依然没有松开,两只眼睛巴巴地瞧着他,姜安城从里面读出了?一丝可怜兮兮的味道,心里面不知哪个角落抽丝一样,细细地疼了?一下?。
她说回家。
她说的那个“家”,自然是指别院。
“会?。”姜安城的声音有些低哑,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想去抚一抚她的脸,理智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让手中途改道,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像所有师长?对?待弟子小辈那样,轻轻抚了?抚。
“听话,回去吧。”
*
姜原的书房位于整个姜家的最中心,书房外环绕着一大片池塘。
灯光从书房的窗子里透出来,照在池中残荷上,一支支干枯的荷叶像一个个从地狱里爬出了?半身的大头鬼。
姜安城走进书房,走到书案前,跪下?。
书案上放着的不是棋盘,而是鞭子。
姜原正在写信,笔下?未停,头也?没抬,直到写完信交给夜枭封印,这才看向姜安城:“小姜大人,这两日过得可还快活?”
姜安城声音沉静,“儿子知错,甘愿受罚。”
“知错……”
姜原把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过了?一遍,拿起案上的鞭子,走到姜安城的面前,用鞭子托起了?姜安城的脸。
姜安城被迫仰起头,仰望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永远是这样高高在上,如神明?一般审判着他。
“只提知错,不提改过……阿城,你?胆子不小啊。”姜原道,“昨日无故缺席宫宴,今日把一个沙匪领进皇宫……阿城,你?还有多少惊喜准备送给我?”
姜安城道:“回父亲,从今日起,我会?一直带花仔入兵部,直到她离开京城。”
他的最后一个字落地,鞭子便离开了?下?巴,“啪”地一下?发出一声响,抽中他的胸膛。
不同于以往抽在背后,尖锐的刺痛像刀锋一样划过胸膛,一丝鲜血立时?溢出姜安城的嘴角。
“阿城,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了?,着实不忍心看你?受伤。”姜原轻声道,“我给你?一个机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姜安城的脸色煞白,待那阵痛楚最强烈的时?候过去,才摇了?摇头。
“很好。”姜原脸上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情?绪,第二鞭继续抽向姜安城,就抽在方才的位置。
姜安城整个人瞬间紧绷,在鞭子离身的时?候身体几乎是向着鞭子的方向倒下?,但他的手撑住了?地面,勉强维持住自己不倒地。
“改么?”
姜原的声音人头顶飘落,姜安城的耳边嗡嗡作响,以至于这声音听着很像是隔着水面传来。
姜安城喘息着,额前的冷汗随之滑下?,渗进眼睛里,刺痛。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挺直了?腰杆,重新维持住了?笔直的跪姿,再次摇头。
“啪”,第三鞭抽下?,位置分毫不差,鲜血从冬日厚重的裘衣下?渗出来,姜安城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向后倒下?。
书房四?角的七宝树灯发出刺目的亮光,房顶在视野中摇晃。
明?明?已经?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心里却有一丝奇异的松泛——他想到了?别院的那一晚,花仔就是从房顶掏了?个洞,悄悄潜里他的房中,准备偷钱袋。
当时?明?明?给她气?得胸口发堵,这会?儿想起,却成了?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让他短暂地忘却了?身上可怕的痛楚。
夜枭忽然开口:“少家主?,那位二当家是风长?天的师妹,虽然不姓风,亦是风家一派的人,家主?大人一片苦心,少家主?你?须得体谅。”
“到底是教了?你?几年剑法,有半师之谊,连夜枭都为你?开口了?。”姜原握着鞭子,指着姜安城,“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改是不改?!”
“父亲,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北疆需要一员能征善战的勇将……”
姜安城开口,这显然不是姜原想要的答案,没有片刻的停顿,姜原手里鞭子呼啸而下?。
只是这一次,它没有落在姜安城的胸膛。
姜安城的手握住了?鞭梢。
姜原的眼睛微微睁大。
夜枭立即挡在了?姜原身前。
姜安城握着鞭子,一点一点坐了?起来,他尽量收着呼吸,因为每一下?呼吸都让胸前的痛楚加剧。
“父亲,我只能受三鞭,一鞭是我缺席宫宴,二鞭是我带外人擅入兵部,三鞭是我不遵父命,理应受罚。”
姜安城一字一字地道,每一个字都虚弱,却很清晰,“若再挨一鞭,我明?日便无法去兵部。”
“姜、安、城!”
姜原脸上的难以置信终于转为了?愤怒,尤其是他扯了?扯鞭子,鞭子却在姜安城手里纹丝不动,这一个瞬间他意识到了?这个儿子在某方面比他强大,至少,他从未练过武。
“你?这是要反吗?!”
“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您赐我生命,所以我终身受命于您。责骂也?好,鞭打也?好,俱是父恩,我不敢不受。”
姜安城抬头看着他,灯光映在他的瞳仁深处,漆黑的眸子于是便有了?雪亮的光芒,“可是父亲,我只是要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一切各归各位,再不会?出一丝差错。您连两个月的时?间都不肯给我吗?在您的心中,我当真如此?不分轻重,会?纵情?任性,忘了?自己的责任吗?还是在您的心中,我当真如此?无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需要您像驯马一样,时?时?用鞭子提醒我该怎么做?”
即使?是极力克制,他说到后来,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以至于牵动伤口,疼到冷汗直流,但他没有停下?,他望着姜原,视线笔直,目光明?亮,眼神锐利:“父亲,您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的是一条鞭子便管得住的人,将来当真能扛起整个姜家吗?!”
一口鲜血紧随着最后一个字冲出喉咙,他再也?握不住鞭子,整个人仰天向后倒去。
神志受不住这样的剧痛,行将溃散,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花仔的声音——
“夫子!”
是……幻听吗?
濒临溃散的神志困难地想。
然而不是。
他倒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身量不高,但永远散发着一股初夏朝阳般的暖意,每一次靠近,他都会?被暖到。
“我就知道你?一准会?打他!”花仔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老子要杀了?你?!”
姜安城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抓住她的手,没能抓到,只抓住了?袖子。
一角衣袖而已,花仔随时?可以抽得出来,可姜安城手上还沾着血,鲜红血色映在他的苍白手指上,触目惊心。
“不要……”姜安城吃力地道,“你?……快走……”
花仔盯着姜原,眼眶几乎要绽开来:“我不!我要给你?报仇!”
“那是……我父亲……”
而且,你?不是夜枭的对?手。
可每一个字要从喉咙里去到空气?中,都无比艰难,姜安城低声,“你?……听……听话……”
“夫子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花仔像是这才从惊天的怒气?中醒来,姜安城听到了?花仔的声音在颤抖,“夫子我听话我听话,你?快别说话,我带你?去上药。”
姜安城摇摇头,吃力地向着姜原的方向:“父亲……她身负北疆一战的成败,望你?……望你?饶恕她的鲁莽……”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湿湿的,热热的。
是……泪么……
花仔,哭了??
这是姜安城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