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城的步子很?大,又急又快。
加之腿长,虽是走,却与跑无异了。
少家主从来都是端方自持,无论在什么时候出场,皆有八方威仪巍然不动,等候在门外?的府兵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的模样,不由呆了呆,才连忙迎上去。
“拦住她!”
姜安城吩咐,脸上的神情严厉至极,府兵们如临大敌,立即拔出了刀。
然后就?见花仔从大门内追了出来,“姜安城你站住!不许走!”
姜安城恍若未闻。
马车就?在前方,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只要府兵们拖上几?招,他?便可以上车。
打斗声从身后传来,姜安城一脚踏上了车辕。
可下一瞬,后衣领便被?人抓住。
姜安城一惊,转身反抓住她的手,一看之下,愣住了。
府兵们躺在地上挣扎,以精锐闻名?的姜家府兵竟然连一息都没有挡住。
花仔身上的衣裳被?拉出好几?道口子,每一道的布料边缘都沾上了血。
这就?是她瞬间冲过来的代价——根本没有闪避府兵的攻击,毫无防守,一往无前。
就?在他?一愣的功夫,花仔已经把他?按在了车辕上,手伸向?他?的衣襟。
花仔的视线明亮如刀锋,她整个人也?像一把刀,什么都挡不住她,笔直地斩向?她的目标。
外?衣已经撕破,就?剩里衣尚掩着那个秘密。
姜安城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她要掏出来的是他?最想不愿示人的秘密。
论武功花仔应当略占上风,但这时候姜安城的出招根本就?是不管不顾,身上露出来的破绽不少,他?并指成刀就?要切向?花仔的肩头,却在半途就?顿住了。
——花仔肩头上也?有伤口,两边肩膀各被?斜斜地拉了一道,鲜血正?从里面渗出来,衣裳已经打湿了。
单是看着这个伤口他?就?知道她做了什么——她是直接冲过来,根本没有在意挥向?自己身上的刀!
“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以言喻的怒气腾地一下升上来,姜安城怒容满面,“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给我看看。”花仔虽然天生神力,却架不住姜安城硬是不给,她也?有点?冒火了,“堂堂姜家少家主,敢做不敢当吗?!”
“我做什么,与你有何相干?”
“你戴着我的东西,你说跟我相不相干?!”花仔整个人都扑到了姜安城身上,死命掰开?他?抓着衣襟的手,“给我拿来!”
忽地,她的心里刺痛了一下。
起初没在意,方才接旨的时候,她心里就?是这样痛的。
但紧接着,又痛了一下。
像是有谁用一根针重重地扎着她的心脏。
她整个人晃了晃,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姜安城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扶住她:“你怎么了?”
刺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花仔晃了晃脑袋,觑准这个好时机,一把把姜安城藏在衣襟底下的东西抢了过来。
姜安城:“!!!!!”
和花仔猜的一样,链子底下坠的果然是她送的那条手链。
它一直贴在他?胸前的肌肤上,每一颗小银铃都沾上了他?肌肤的温度,变得那么温暖。
“为什么不戴在手上,要这样戴?”花仔问。
姜安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把世上所有尴尬与难堪收拢来,就?是他?这一刻的心情。
他?转身就?上了马车。
然而这可逃不脱,花仔后一步就?跟上来了。
“是不是因为戴在手腕上会被?人听见响动,藏在衣服底下,就?没人能听见了?”
花仔觉得一定是这个道理,因为若非是为着礼仪上的必要,不论什么佩饰,夫子向?来都是能不戴就?不戴。
可是,为什么不喜欢戴佩饰的夫子,还是把她的手链贴身珍藏了呢?
这个问题简直像是在心窝里钻了一口泉眼?,清甜的泉水汩汩地往外?冒。
回京这些天,除了第一次重逢的那个晚上,这是她跟他?最近的时候了。
马车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
从前她跟着他?一同上朝,一同回别院,那么多个日子里天天坐着的就?是这辆马车,他?会在路上教她兵法,她一面听,一面从匣子里摸出糖葫芦来吃。
这个马车永远是稳的、暖的、香的。
不仅有糖葫芦的香,还有夫子身上那好闻的气息。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安城,眼?睛里的柔软与明亮仿佛在溢出来:“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干嘛要骗人?”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凝涩,像是一片羽毛拂在姜安城的耳边,又轻轻钻进?姜安城的心里。
姜安城命令自己抬起眼?睛,迎上她的视线:“是,我喜欢你。”
花仔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四个字,就?算是让全?世界的女伎一起在她面前唱歌,也?不能比他?这句话更动听了。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像是一粒种子落进?她心中,刹那间就?在她心里开?出巨大的花来。
这花太大了,大得占满她整颗心。明明是高兴得不得了,喉咙却有点?发涩,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抓住手了还觉得不够,还要抱抱他?,不,还要亲亲他?!
她扶住他?的肩膀,就?要亲上去,却被?姜安城一点?一点?推开?了。
“我想亲你。”花仔道,“你既然喜欢我,也?一定会喜欢我亲你的。”
真的,我做过那样的梦,梦到你亲了我。
在梦里,我很?喜欢很?喜欢,很?高兴很?高兴。
“我喜欢你,”姜安城的目光悲凉而哀伤,“可是你并不喜欢我。”
“怎么会?!”花仔立即道,“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嫁给你,想跟你在一起!我最喜欢你了!”
姜安城微笑,嘴角却微微颤抖了一下,“花仔,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你对我的喜欢,大约跟你喜欢冰糖葫芦没什么两样。除了冰糖葫芦以外?,你还喜欢烤全?羊。除了吃的以外?,你还喜欢听书,喜欢打牌,喜欢赌钱,喜欢打架。你喜欢的太多了。喜欢的这么多,便不是真的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真的假的?”花仔有点?愣,“是啊我喜欢冰糖葫芦,也?喜欢其他?好吃的好玩的,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总不能因为喜欢冰糖葫芦,这辈子只吃冰糖葫芦吧?”
姜安城再?次笑了。
花仔觉得他?的笑意好凉,像天气刚刚开?始冷的时候,茶壶里结出的一层薄冰,冷而脆,一戳就?可以戳破。
“你只要知道一点?,我是喜欢过你,可是当我发现你并不喜欢我,我便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姜安城轻声道,“拿着这条手链走吧,不要再?纠缠我了。你的人生和我不同,去寻你自己的乐子吧。”
花仔看看掌心的手链,再?看看姜安城。
她的脑子依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可心却像是已经懂了似的,一点?一点?开?始抽痛。
姜安城已经不再?看她,收拢一下衣襟,起身。
马车内空间不大,他?与她几?乎是擦肩而过。
然而他?还没有掀起车帘,整个人便被?扯得向?后倒去,仰躺在了垫子上。下一瞬,花仔抓住的手,撑在他?的头顶上,俯身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仰天而躺,发冠已经有些松散,发丝有些散乱。
天光被?车帘筛去了大半,像是隔着水面透进?来,将他?的脸照出一股静谧的温柔。
从前那些同进?同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他?。
那是多么多么好的日子啊。
“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北疆峡谷那个清晰到异常的梦境还在眼?前,她记得他?的唇有多么温柔多么温暖,她的眼?神变得炙热,脸一点?一点?朝他?俯下去。
姜安城看着她的唇越来越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车内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有火星在闪耀,小小世界内无声升温。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她,至少该出声拒绝,可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她离他?这样近,再?一次这样近地看着她,感?受到她的呼吸,听到她的声音,理智虽然拼命喊停,身体的每一处却都在欢呼雀跃。
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哪怕你并没有多喜欢我,我也?依然无法控制我的喜欢。
在这车厢里只有他?和她,天地万物都不存在,姜家、风家、新法……统统在她的气息中化为雾气,消失远遁。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是躺在垫子上,而是仰躺在云端,他?的小神仙正?从更高远的天空向?他?徐徐俯就?。
心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理智被?驱逐出脑海,姜安城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但那个吻迟迟没有降临,他?反而听到花仔的一声闷哼。
姜安城立即回过了神,只见花仔眉头紧皱,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
“花仔你……”
“别说话,”花仔的另一只手仍然压着他?的手腕不肯松,顽强地低下头,想要完成这个吻。
可是方才那针扎一般的痛楚变成了刀割,刀尖正?一下一下剜着她的心脏,好像她越是想强行亲下去,胸膛里头便痛得越是厉害。
“唔……”她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了车壁上,捂着胸口喘息,头上疼出了冷汗,“卧槽,难道这是天谴吗?”
想亲一下夫子,难道是违反天条吗?!
姜安城一手扶住她,一手掀开?车帘,天光涌入,只见花仔的脸色异常苍白,连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
“哪里痛?怎么个不舒服?”姜安城抱着她,声音不大,但语速远比平时快上许多,“你之前可有受过内伤?或是中过什么毒?”
“没……没受伤……也?没……中毒……”
花仔靠在他?身上,明明已经痛到头脑开?始晕沉的程度,有一个想法却还是那么清晰地冒出来——被?夫子抱着,原来还是这么舒服啊。
这样的话,好像痛一痛也?挺值的……
这是花仔晕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呼,还好没有赌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