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躺在姜安城的床上。
她的手还握着?姜安城的手。
他坐在踏脚上,头枕在床畔,明明是极不舒服的姿势,他睡得却是安稳合目,好像十分香甜。
他的眉峰冷峻,睁眼的时候生?人难近,此时合着?眼睛,双眉却异常舒展,让花仔很想去摸一摸。
只是手才微微一动,他便睁开了眼睛。
“醒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一笑。
天光熹微,窗上蒙蒙亮,屋子里的一切都好像蒙着?一层轻纱,只有彼此的眸光与笑容微微发亮。
“夫子,我们成亲吧。”
花仔轻声?地道。
这样我每天醒来的第一眼,都可以?见到你。
“我们会的。”姜安城道,“但不是现在。”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姜安城打?算送花仔出城。
花仔道:“我回?来一趟,还没见过老大呢,等我入宫一趟再?说。”
这一趟入宫,回?来时的语气便不一样了:“那什么,夫子,我走不了了,老大给我一项差事,让我保护林鸣。”
姜雍容命林鸣成立了安庆司,专司推行新法,乃是眼下朝中一等一的重?要衙门,林鸣身为安庆司之首,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丝毫闪失。
能挡住姜家暗卫的人,全天下估计只有两?个,一是风长?天,二便是花仔。
这不是姜安城想看见的安排,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行的安排。
花仔这回?学乖了,不再?明目张胆往别?院住,每天就早上过来蹭个饭,且还是悄悄来悄悄走,不让人发现。
姜安城把起?床时间调得比从前更早了些,这样才有更多时间和花仔一起?吃早饭。
花仔吃饭也没个安静的时候,一张嘴不单忙着?吃,还一直叭叭不停,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话,姜安城一面给她挟菜,一面让她慢些。
“慢些吃,慢些说,别?呛着?。”
花仔忽然停下来,看着?他。
“看什么?”姜安城问。
花仔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以?前我吃饭的时候说话,你就说食不言寝不语。”
姜安城低笑了一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花仔只觉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是要淌出来,忍不住问道:“那以?前为什么是那样,现在为什么是这样……”
姜安城用一块牛肉堵住了她的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笑意在嘴角与眼角加深。
——以?前是弟子,现在是……心上人。
*
花仔说想吃烤全羊,姜安城头一天晚上先把羊肉腌制好,第二天天不亮便起?床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
姜原坐在他的书房里,夜枭正在为姜原烹茶,水雾袅袅升起?,姜原的脸隐在水雾后,看不分明。
“父亲。”姜安城行礼。
“坐吧。”姜原淡淡开口,“近来很忙啊,我这个当爹的都难得见你一面,想寻你喝杯茶,还要大清早跑过来。”
“父亲若有事,命人传儿子一声?便是了。”姜安城神情?镇定,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实?际心已经开始往下沉。
花仔每天只有清晨会过来,父亲专挑这个时候上门,用意十分明显。
姜原却并未提起?花仔,只递给姜安城一盏茶,跟姜安城略聊了几件姜家的事,仿佛他一大清早来到别?院,真的只是为了和儿子喝喝茶聊聊天。
姜安城心有牵挂,只觉得嘴里发苦,似乎连茶水都是苦的。
外?头天色已经大明,再?过得片刻,花仔便会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觉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这茶的味道怎么样?”姜原忽然问。
“甚好。”姜安城答。
姜原笑着?向夜枭道:“咱们少家主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喝了你的断肠散,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姜安城有点不敢相信自?听到的话,腹内传来的痛楚却越来越明显,他想站起?来,手撑在桌面半天,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却无法动弹一下。
姜原轻轻用帕子擦拭他额角的汗,柔声?道:“阿城,我说过,你要乖,要听话,因为不乖的孩子,父亲是不喜欢的。”
姜安城吃力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那丫头快来了吧?”姜原道,“一会儿只要你亲手杀了她,我就把解药给你,好不好?”
“父亲……”
姜原的手指点住姜安城的唇:“我只想听一个字,除了那个字,别?的我都不想听。”
他的语气温和,神情?从容,姜安城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犹豫挣扎,更看不到一丝心疼怜惜。
姜安城仰头看着?姜原。
从幼时开始,他看着?父亲就是这样的姿势,一直仰望,一直渴望父亲的垂青,但一直得不到。
因为无论是天资过人的兄长?,还是惊才绝艳的妹妹,都比他更耀眼,更能得到父亲的注目。渐渐地他便也习惯了,并且觉得这样也好,父亲的垂青亦是重?担,而他什么也不用担负,正好可以?过自?想要的人生?。
是兄长?去世,姜家少家主的担子和父亲的垂青才一并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拼尽了全力,用别?人两?辈子的努力去撑起?这份重?担,竭尽所?能,如履薄冰,从不敢有一丝懈怠。
这样的拼命总算换来了父亲偶尔的嘉许目光,但他却发现自?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所?在。
“……如果?我不愿意,父亲是不是真的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忍着?剧烈的痛楚,姜安城盯着?姜原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儿子,还是工具?”
“你和阿容走得太近了,连蠢话都问得一模一样。”姜原居高临下,淡淡道,“我除了是你们的父亲,更是姜家家主。姜家家主只需要工具,听话的工具,懂么?”
姜安城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便低下了头,唯有双肩轻轻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哽咽。
“阿城,”姜原的声?音飘落,“你的时间不多,我会在隔壁等你,用她的人头,来换你的解药。”
姜原带着?夜枭离开了,书房内安静下来,姜安城依然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直到熟悉的声?音传进耳内:“夫子!”
声?音从门外?传来,落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近前,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明丽,像一把流光溢彩的宝石,“你怎么在这儿?我的羊肉呢?”
姜安城缓缓睁开眼睛,花仔的脸映入眼帘,她离得很近,占满他的全部视野。
“夫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花仔仔细打?量着?他,“哪里不舒服么?”
“没什么。”姜安城尽量让自?的声?音正常些,“今日没有时间为你烤全羊了,你去别?处吃早饭吧。”
“没事没事,没有羊肉,粥饭也使得。走,咱们吃饭去。”花仔说着?就要来扶姜安城,姜安城蓦然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快走。”
花仔只觉得他不单脸色极差,连手也极冷,握在她手上像是一块冰,她环顾室内,下意识想去握住刀柄:“出什么事了?”
“没事。”姜安城极力维持着?平静,“我有点累,想歇一歇,你走吧。”
花仔立刻松开了刀柄,“呼,我还以?为这里有刺客呢。”
“别?说笑了。”姜安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稳地将这四个字送出口。
这句话显然让花仔放下了心,她一无所?觉,乖乖起?身离开。
姜安城望向她的背影。
她的步伐永远比别?人要轻盈一些,好像每一步踏出,大地都会像云朵一样托她一托,因此总像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步子又迈得大,风风火火,马尾甩起?来左右晃荡。
花仔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才关上门。
书房内,姜安城在剧痛之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老天待他还算不薄吧?最后还能看到她一笑。
房门片时便被推开了。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姜原冷冷道,“你自?的命不想要了么?”
姜安城慢慢抬起?头,脸上因为剧痛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闭上了眼睛:“儿子也罢,工具也罢……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若是想要,就拿回?去吧。”
“你为了她宁愿去死?”姜原皱眉,“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争气的东西?!”
姜安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剧痛席卷全身,他所?有的力气只能用来维持这个坐姿,不至于晕倒。
“好,原来我竟生?个痴情?种,倒是让人佩服。”姜原顿了顿,道,“”——夜枭。”
姜原唤了一声?,下一瞬,姜安城感觉到夜枭捏开了他的嘴,将一粒丸药塞了进来。
丸药入口即化,苦涩无比,但很快便缓解了那非人的疼痛,姜安城捂着?痛处,“唔”地一声?,吐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来。
这口血一吐出,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大脑一阵晕荡,几乎支撑不住要昏倒。
“你耽误得太久了。”姜原道,“若是她一进来你便要了她的命,脏腑也不至于受伤。”
姜安城吃力地抬眼望着?他,起?初是疑惑和难以?置信,很快地,他明白了,“你……你不是想杀她……”
“一个小丫头,就算有把子蛮力,又哪里值得让我用你的命去换?”姜原在竹榻上坐下,看着?几案上的茶壶,“阿城,你不防猜一猜,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姜安城的眼前一阵阵发白,在药力下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前,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阿容……”
“不错,阿城你的脑筋虽有些死板,但到底还能用一用。”姜原看着?昏倒的姜安城,语气舒缓,仿佛姜安城还能听见似的,“我原是想试试你,你若是能要了那小丫头的命,自然也是极好的。你若是不肯呢,以?那小丫头和你之间的情?谊,她定然会去宫中报讯为你请御医,到时候,你的好妹妹便会亲自来看你。”
姜安城倒在榻上,嘴角还带着?血丝,一动不动。
“唉。”姜原叹息,“夜枭,你说,我的孩子为什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姜雍容和风长天梳洗毕,就见花仔在隆德殿里据案大嚼,稀里呼啦吃面。
“你怎么来了?”风长天她手底夺下最后一根烤羊骨,同时把一碗燕窝粥端到姜雍容面前来。
姜安城在国子监附近有一所别院,离林家不远。花仔每天清早从林家收工,都是直接去姜安城的别院蹭吃蹭喝蹭睡。
“别提了,那家伙生病了。”花仔道,“病就病吧,脾气还挺大,把我轰出来了。”
姜雍容很替二哥叫屈。自从她把花仔送到二哥身边受教,二哥对花仔就十分照顾。这次轰花仔,估计是怕给花仔过了病气。
“知道是什么病吗?”姜雍容问,“昨天上朝的时候还好好的……是不是受了风寒?”
“不大像。我瞅着好像挺严重的,躺在床上都起不来,喉咙也是哑的。”花仔扒完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你们身边哪个御医厉害点?借我用用。”
跟一受点风寒就让全家都兴师动众的姜雍容不同,在姜雍容的记忆里,二哥好像很少生病。
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便越是严重,姜雍容道:“等我一等,下朝之后我同你一起去。”
风长天道:“嗯嗯,一起去一起去,爷也好久没出宫了。”
“陛下不能去。”姜雍容道,“今日还要商议南疆新法的事,须得有人替林鸣镇镇场子,不然文林和赵成哲他们又有话说。”
文林和赵成哲虽是对风家忠心耿耿,但对新法也有诸多微词,乃是看在姜家比他们更讨厌新法的份上,才勉强站在了林鸣这一边。
下朝后,风长天不情不愿地往御书房去,临走之前交代花仔:“好好守着你大嫂。”
“放心吧,大嫂要是掉一个头发,我拿脑袋来赔成不?”
花仔说着,拉着姜雍容,带上御医,快步而去。
*
姜安城的别院就在离国子监两条街外的巷子里,巷子颇为幽静。
“桑伯开门啦!”花仔把院门拍得哐哐响,“我回来啦!”
院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眉眼生得十分平淡,属于扔到人堆里马上就找不着的那一种。
是夜枭。
姜雍容定住了。
空气中仿佛有丝说不清的寒意,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从后颈钻进她的身体,直接扎进心脏里。
“花仔,”她一把拉住了正要抬脚往里去的花仔,声音微微颤抖,“……快走。”
花仔眨了眨眼,起初是一脸懵,但转即便变了脸色。
——清早姜安城轰她离开时,和姜雍容此刻的语气一模一样!
姜雍容拉着花仔,立即转身。
然而已经晚了。
巷口三三两两地踱进不少人,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卖货郎,有双手笼在袖中的闲汉……看起来好像是路人们随便走进来想看看热闹。
随行的羽林卫还试图赶人:“走走走,闲杂人等,一律退避……”
话还没说完,当先那名挎菜篮的妇人不知道怎么就扼住了他的喉咙,手一拧,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整个巷子陷入了一片寂静。
“卧槽……”花仔拔出背后的陌刀。
“没有用的。”姜雍容的声音清冷,镇定,清晰,“这是姜家的暗卫。”
在此之前姜雍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在见到一瞬间,她立即就能确定,他们就是暗卫。
传说中,姜家暗卫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小时候她还曾经以为暗卫们会使隐身术,此时才知道,暗卫是将自己隐藏在一层最普通最寻常的身份之下,当他们不出手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只是一个寻常的路人。
“大小姐,家主大人等候多时了。”夜枭恭敬地开口,“请进吧。”
“进你妈!”花仔骂道,“暗卫有什么了不起?我正好拿你们来磨刀!”
“花仔!”姜雍容喝住她,“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
“可老大说了要我守着你的!”
“听话。”姜雍容微微一笑,“他们是我父亲的人,父亲要见女儿,能有什么事?”
花仔思忖半晌,放下刀,然而就在这时,一名暗卫突然出手。
“呛啷”一声,花仔手里的刀磕飞一柄漆黑的暗器,“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上啊!”
暗卫们缓缓踏上了一步。
姜雍容心中一片寒意,她明白了,今天所有跟着她来到这条小巷的人,姜原都不准备放过。
“救、救命……娘娘救命啊……”
两名御医声音发颤,羽林卫们脸上发白。
“住手!”姜雍容高声喝。
暗卫们恍若未闻,两人走向御医和羽林卫,其余的全部围向了花仔。
御医和羽林卫在暗卫面前毫无反手之力,幽静的小巷顿时成了修罗地狱,花仔虽然力大无穷,但到底没有风长天那份刀枪不入的本事,身上很快挂了彩,血一滴一滴沿着伤口往下,滴入青石板的缝隙里,和羽林卫们的鲜血混作一处。
“住手!”姜雍容尖声,她拔下发簪,紧紧抵住自己的脖颈,锋利的簪角刺破了肌肤,一缕鲜血如同红色丝线,沿着白皙的滑颈一路向下,渗进衣襟。
“父亲,我知道你听得见!”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每说一个字,簪尖便在脖颈上刺痛一分,“让他们住手,否则你只能得到一具死尸!”
尾音消失在空气里,不知院内下达了怎样的命令,一直站在门边夜枭抬了抬手,暗卫们尽数退下。
花仔整个人摇晃一下,陌刀拄地,才稳住身形。
“大小姐,请。”夜枭道。
姜雍容没有理他,扶住花仔,问道:“还撑得住么?”
“死不了!”花仔咬牙,“我这就回去找老大来救你!”
“我父亲只是找我说说话,我不会有事的。”姜雍容压低声音,凑近花仔的耳边,“你不必去找风长天,世间有克制暗卫之法。你照我说的去找一个人,找到她就有办法了。”
花仔一喜:“好,人在哪里?”
“西郊五十里有一处田庄,主人是一位姓鲁的老人家。”姜雍容说着,“你只要告诉她此间的情形,她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花仔用力点头,临走之前,问:“那夫子……”
“放心。”姜雍容温柔道,“你也看见了,我与父亲政见不合,父亲尚且顾惜我的性命,二哥自然更没事。”
花仔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拎着刀上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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