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宴眸光在他脸上落了一秒。
仿佛朝孙迁极轻地点了下头,随后便一言不发向前走。
至于孙迁为何能在一秒之内说出江吟所在教室,这一刻显得十分不重要。
“请大家手机静音。”
讲台上,江吟翻开书页,用手压了压书角,又拿出一根完整的粉笔,将粉笔掰成两段。
江吟话音刚落,忽然看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扎眼地坐着一个人。
这节是专业课,两个班学生一共只有五十多个,此时全部都坐在前五排,所以江吟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是吧——
林东宴怎么来了?
林东宴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教室,此刻正面色沉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江吟,仿佛是来查课的老师。
可是,林东宴比查课老师更让人发怵。
“同学。”思虑再三,江吟大着胆子提醒道:“这里是艺术系,法学系在隔壁。”
江吟当然知道林东宴不会走错了教室,就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他没退烧,人还是稀里糊涂的呢?
同学们这时才注意到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谁啊?”
“我男神怎么会在这里?来找我的吗?卧槽我可以!”
“林东宴和江老师是朋友吧,我之前看见林东宴送江老师回学校了。”
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江吟有点无语。
面对众人的注目,林东宴神色不变。
他靠在椅背上,长腿交叠放着,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盖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旁听。”林东宴不咸不淡地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江吟不可能赶他走,再说,江吟也不敢。
“我男神自己专业课都不怎么上,专门跑来听江老师上课?我感jio有猫腻!”
蒋忆得瑟地对旁人说:“新生报到那天,江老师可是和你男神一起来的。”
江吟颇为无语看了她一眼,用粉笔敲了敲讲桌,把学生的思绪拉回现实:“学长来旁听,你们别调皮。”
江吟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寄希望于林东宴早点离开。
话说,他为什么跑来看自己上课?
算了,林东宴想干什么他一贯都猜不出目的,反正林东宴不说话存在感应该不高,当他不存在就行了。
江吟这么想着,打开ppt,一抬头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被林东宴吸引。
“……”
他为什么会觉得林东宴不说话存在感低?
就算在簇拥的人群里,江吟也能一眼就看到他。
林东宴的视线混在人群中,明目张胆,可是却落落大方,反倒让江吟觉得如芒在背。
江吟深呼吸一口,摒弃心中杂念,心无旁骛地讲起ppt。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在学生身上停留,怕一个不小心就跑到林东宴身上。
眸光忽而略过下方,余光便捕捉到一抹显眼的身影。
那是林东宴,可有那么一瞬间,又和平时的他是两个不同的样子。
他放下交叠的双腿,坐直上身,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搭在桌面上,神色呆怔,眼底撒着些暖光,那副神情不知是听入迷了,还是看入迷了。
这种状态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当发现江吟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时,林东宴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下课之后,铃声一响起,林东宴就起身离开了位置。
他的背影像是皑皑雪山,因终年落雪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是,见过林东宴另一面的江吟不再这么觉得。
周五晚上,是艺术系的迎新晚会。
本来晚会是自愿参加,往年通常一个展演厅都坐不满,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才五点半就闹哄哄地坐满了人。
胡一在旁边跟老师聊天:“今年好大的阵仗。”
老师笑道:“当然了,去年是因为江老师刚入职,没来得及参加,今年就不一样了。”
胡一脸色僵了些,皮笑肉不笑地说:“可能是吧,江老师和一些女同学的关系比较好……”
他刚说完,老师便诧异地看向他:“没有啊,江老师和男生关系也不错。胡老师,江老师虽然长得帅气,但学生之所以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脸哦。”
胡一咬了咬牙,冷笑道:“这样吗。”
话刚说完,就看见江吟耷拉着脑袋从门口走了进来。
“江老师,来这么早啊?”老师熟络地和江吟打起招呼。
江吟点了点头,说:“校长逼的。”
他看了眼嘈杂的展演厅,忍不住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便坐进第一排,准备闭目养神。
刚落座,姗姗来迟的孙迁就跟着他后边,一屁股坐在了旁边。
“江吟——”孙迁喊了他一声。
江吟疑惑地看过去,发现他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疯狂用眼神示意,让他注意胡一。
江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胡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正微微弯腰,一脸谄媚地跟旁人说话。
在江吟看过去的同时,他身边的男人也朝江吟看了过来。
“林先生,这边坐,位置都给您留好了。”胡一弯着腰在前面为男人引路。
江吟看见男人,原本散漫的眼神顿时变得精神起来。
校长真把林东宴找来了?
林东宴居然也同意了?
林东宴看见江吟之后,没理睬身边的胡一,加快步伐,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孙迁还在他耳边说:“胡一是不是对林东宴有什么想法?”
江吟摇了摇头:“不知道。”
孙迁啧了一声:“那你看紧点,别让他有机可乘。”
刚说完,林东宴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
胡一小跑着追上他,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林先生,您的座位在中间,这里太偏了。”
“不用。”
林东宴视线在江吟身上停下一秒,旋即坐在了江吟的右手边。
胡一僵着身体在原地站了半分钟。
江吟怔怔看着林东宴,久久忘记移开视线。
展演厅的灯光是昏黄色,将林东宴的脸部线条软化了一些。
他不说话,静静坐在江吟身边,依旧没点情绪。
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这里安静。”在他的目光下,林东宴淡淡地解释。
江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林东宴微微侧过头,在他侧头刹那,展演厅的灯光忽地暗了下来,江吟眼前一黑,只能依稀看见林东宴眼里的光线。
一只冰凉手伸进他怀里,指尖碰到了江吟的掌心,一颗被糖纸包裹的东西落在了手心里。
“你要吃?”江吟几乎条件反射地说。
林东宴把手伸回去,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给你的,谢礼。”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眼前的黑暗似乎也没有多么可怕。
江吟压低声音问:“你喜欢这个牌子的糖?”
黑暗中,林东宴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
“一直。”
江吟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高中在哪个城市读的?”
林东宴眼睫微颤,缓缓撑开眼帘,看向江吟,问:“这对你而言,重要吗?”
他的语气带着点质问的意思。
江吟顿时如梦初醒,自己了解的林东宴,只是林东宴想让他了解的。至于别的事,他从来不会过问,毕竟他们的关系如此。
江吟刚才的话,无异于在打探林东宴的过去,这已经越过了事先画好的线。
江吟赶紧摇头说:“不重要,你不需要回答的。”
然而,江吟避之不及的回应,却让男人抿紧薄唇,重新垂下了视线。
一直到晚会结束,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
迎新晚会之后,林东宴忙着其他事,江吟则在准备自己十月中旬参加书画大赛的作品。
这段时间里,沈雪言也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
江吟抽空买饭的功夫,忽然看到宿舍楼下围了一大堆人。
他狐疑地凑近,立刻听到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我儿子他做错了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又乖巧又听话,他怎么会主动去伤害别人?肯定是那个姓杨的欺负我儿!他们有钱人不是都不把穷人的命当命吗?一定是他先伤害我儿,我儿才会还手、才会失手杀了他!”妇人瘫坐在地上,哭得眼睛发肿。
而她身边,是面沉如水的林东宴。
看到这一幕,江吟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妇人一手扯着林东宴的裤腿,衣服上、脸上全都沾着灰尘,特别是眼泪打湿了灰尘,湿答答地粘在皮肤上,看上去又狼狈又骇人。
“我儿他绝对是无辜的……林律师你是江城最厉害的律师,我儿穷、我儿请不起你,我只能来求求你,求你不要帮杨家打这场官司,否则我儿一定会被判死刑……”妇人哭得声泪俱下,围观的人也不禁面露不忍。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林东宴,却冷漠得像台机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妇人,脸上没有一丝松动,听见妇人的话后,他开口,话语犀利得像钢钉,钉入众人的心脏:“杀人难道不该偿命吗。”
“一个双手沾满血的人,称得上无辜吗?”
妇人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见软磨硬泡对林东宴不管用,脸色立刻变得阴狠无比:“你这个烂心烂肺的东西,杨家给了你多少钱?为了钱你丧尽天良!什么最厉害的律师?你狗屁不是,不过是讨好有钱人的一条狗而已,把我们穷人的命看成草芥,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遭报应的!”
妇人从痛哭流涕变成了咒骂,围观的学生也逐渐心生不满:
“杀人偿命不应该吗?我算是明白了,你儿子能动手杀人肯定是因为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保安怎么还没来?这人怎么放进来的?”
“听说是混在新生父母里进来的,好恶臭。”
“这跟有没有钱有关系吗?学长曾经无偿帮一个穷人打官司,就是因为这场官司他才会被大家熟知,是你自己在作贱穷人的命而已。”
无论是面对妇人的谩骂,还是学生们的义愤填,林东宴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可当他透过人群,看到站在边缘的江吟时,一直坚定的眸光忽而颤动起来。
江吟接触到他的目光,脚步鬼使神差地动了起来。
他挤开人群,稳步走向林东宴。
“江老师你来了。”
“你小心一点,这是个疯子!”
面对江吟的逼近,林东宴在怔了几秒之后,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江吟见不得林东宴被这么羞辱。
他抓住林东宴的手,猛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他是我的学生,这里是东川大学!请你立刻离开这里,否则我会直接报警。”
妇人看到江吟突然出现,立刻尖着嗓子说:“你是谁?你给我滚开!你们东川大学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你护着他你也是个烂货……”
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渗人的画面,脸色突地一青,所有要说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
而原本吵闹的人群,也变得异常安静。
江吟发现了不对劲,他疑惑地回过头,只见林东宴唇瓣绷成一条直线,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气场本来比一般人强,冷下脸时周边空气都被凝固,而此时此刻,他阴沉的脸色,让人感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一团莫大的阴云坠在头顶,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
妇人被吓到了,辱骂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
林东宴缓步向妇人靠近,那双阴翳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他手里拿着一把无形刀,一点一点像妇人靠近。
妇人神色怔愣,情不自禁地往后挪,企图拉开与林东宴的距离。
她哪里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
不是凶神恶煞,而是太冰冷和锐利。
“发生了什么事?都在干什么呢?”
保安终于赶到,人群中压抑的气氛顿时消失。
鸦雀无声的人群终于出现声音:
“这个疯子从学校外混进来的,你们赶快报警吧,别让她继续发疯了。”
“神经病吧这女的,你家才没一个好东西,你儿子就该判死刑。”
保安了解事情始末后,立刻疏散了人群。
“林东宴我不会放过你!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你偿命!”
被保安抓走前,妇人依旧在歇斯底里的怒吼。
江吟看着林东宴僵硬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林东宴?”
林东宴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这种人可怕吗?”半晌后,林东宴问道。
江吟怔怔地点头,他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种人。
林东宴转过身来,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
“她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藐视法律。”
“法律是我衡量对错的天平。”林东宴垂下眼帘,目光浅浅,停顿在江吟的脸上:
“可是,也会出现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