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被命运拽着一路狗啃泥向前的祝久辞还是没有逃过小说里写诗挣钱的命运。不仅要写诗,而且全然没有小说中身家有九箱金子那般有底气。
祝久辞当时听亲妹讲到这一情节的时候就曾嗤笑,明明很感动,锦衣玉食的小公爷愿意为爱人卖艺挣钱,结果倒好,赎金里十分之九都是小金库出的,自己挣的就占了十分之一。很明显,爱情的力量大打折扣。祝久辞吐槽这个作者功力不行,要挣就得每一分都是双手挣出来的,用家里的钱赎人算什么话。
万万没想到,当祝久辞搬着小木凳小木桌在春寒中坐在大街上招揽生意的时候,他一定要穿越回那个交论文的前夜,收回他对电话说的每一句话。别说十分之一了,就是百分之一是自己挣的也行呀。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爱情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哪怕只挣了一分钱,剩下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家里的钱,那也是伟大的爱情呀!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这百分之百都要祝久辞自己挣。
春寒料峭,昨日暖煦的太阳在今日不见了踪影,京城的早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寒风簌簌,冻死人不偿命。
京中似乎是不允私体小商贩随处摆摊的,但祝久辞不懂其中弯弯绕绕,直接搬了小桌椅堂而皇之地在京城街边摆上摊了,紧挨着京中最热闹的街坊,也就是红坊在的那条街,许是家庭背景和小公爷纨绔名声在外,也没人来敢收个摊位费。
祝久辞将招牌写明了:看人下菜碟。来人不分好坏,给钱就写。大腹便便的人来了,写,一张一锭金子;平头老百姓来了也写,一张三文;穷人来了,白送也行。
祝久辞挣钱的身家简单得很,一张能坐下一人的小方桌,一小凳,写了招牌的立旗,再加上文房四宝。
行装如此简单,主要是怕老国公提刀砍过来。这是祝久辞从小公爷身上总结出的血泪教训。
原书里,小公爷为爱写诗挣钱迷得一众读者嗷嗷叫,祝久辞亲妹给他讲的时候,那也是痛哭流涕,直呼绝美爱情。
但是蜜罐之外清醒的人们脸色却不是很好看,首当其冲的就是小公爷他爹,老国公。
祝家戎马四代,不仅这届独苗没能征战沙场,竟还是个文的,不仅是个文的,还是个写诗挣钱。不仅是个笔墨挣钱,还是在街头杂耍接单挣钱。
祝家门楣黑了。
祝老国公的脸比门楣还黑。
小公爷扛着自己笔墨纸砚身家在京城大街小巷被老国公追着跑的时候,堪比现代城管追小商贩。老国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小公爷那小身板怎么比得上,多数时候都被老国公捉了去,仅有几回凭着地势熟悉躲了去。以是小公爷可怜的铺子每每都要为时不时被砸碎的笔墨纸砚摊上一笔,险些成为赔本买卖。
有了前人的经验,祝久辞决定一切从简,一旦老国公的衣角从街巷那头出现,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扛起桌椅跑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详备了一张逃生线路图,美名条条大路通罗马。
开业当天,祝久辞的生意就不错。代写了几封信,抄了一卷佛经,提了对联三幅,匾额一块。
祝久辞的业务范围比小公爷广多了,书中小公爷几乎全是写诗词挣钱。祝久辞回忆了一下,他记得书中有这么一句诗: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
这是什么鬼畜作者!
祝久辞当时真的想怒摔手机,也非常想顺着网线爬到亲妹旁边,掰着她脑袋对她耳朵大喊,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垃圾!歌词能直接拷贝来当自己的诗吗!
“可怜我身怀唐诗宋词三百首,却也不能背弃良心把他人的心血拿来为自己所用。”祝久辞仰头靠着墙,脸上盖着一张写废的宣纸。
“什么三百首?”声音绵绵软软,像是含了糖说话。
祝久辞从纸缝间看见来者是一圆滚滚的小胖子,衣着极好,估计是西坊锦织阁年供的绸缎。衣着虽露富得夸张,但气质却极佳,文质彬彬,透着墨香。
祝久辞正要起身接话,就看见小胖子身后钻出一个瘦猴子模样的人,一张嘴,左门牙就往外飞。“啥三百首啊,胖砸,您能别捕着点儿诗词沾边的风声就激动行不行,三百首?京中谁能写出三百首?天外来客啊?”
这下祝久辞算是知道来者何人了。正是书中小公爷的同党之二,杂书胖子和开光嘴。
开光嘴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名姜城子。小时候曾一脑袋磕在老住持的衣角上,把袈裟的金线都磕断了几丝,左牙往外飞,从此说话像是开了光一样,好事能说准三分,坏事从没不准过,至今那件袈裟还在自家佛堂里供着。
姜城子他爹虽是鼎鼎大名的礼部尚书,但他全然没有继承父亲的能力,没甚么文化,有时候想不出来的词句还需要杂书胖子在旁边提醒一下,以是这二人往往都是同时出现。
杂书胖子本名夏自友,出身商贾之家,自小被寄予承担家业的重担,但他对那些灯红酒绿商贾之流全然不感兴趣,平生只爱读书,是个文文静静的墨胖子。
祝久辞直起身,面上的宣纸飘落,三人打了照面。
“唉我去,小公爷!”开光嘴一拍脑门,惊得合不拢嘴,歪斜的门牙几乎要飞出去,“您怎个跑这儿吹风来了?”
“生活不易,挣钱养家。”祝久辞俯身把落在地上的废纸捡起来扔进筐篓里再丢块石头进去。
墨胖子揉揉脑袋,在祝久辞的小摊前坐下,将桌案上摆的诗词大全拿起来,一边看一边问:“祝家还能亏着小公爷?”
开光嘴盯着招牌旗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前儿个圣上刚下来旨意,国库紧缩,等着大臣们想办法呢。”
祝久辞郁闷地点点头。
那日他抱着空空如也的小金库,小命儿就吊着一口气了。恰时国公夫人端着糕点进屋,他才知道,原来是家里为宫中分忧,把钱全都捐上去了。
祝久辞最后一口仙气儿差点就散了,这宫中施压,是为了把那些富得流油的昏官榨点东西出来,这祝家清清白白,哪有上赶子掘地三尺把钱送去的。
最郁闷的是,明明是私人小金库,怎得祝府上下全都知道呢?
“嗐,小公爷您也甭担心,我观你面色红润,是为发财之兆,您今日好生写,定能挣大钱。”开光嘴右手摸着下巴,左手掐在无名指上,眸子往上翻。
“不过——”
开光嘴把墨胖子搬开,一屁股坐在小摊前,双手往桌案上一拍,“这印堂发黑,今日还是早些回祝府,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开光嘴和墨胖子陪着祝久辞呆了半日,闲话聊了一箩筐,期间小摊前来了好几个恶霸,模样穷凶极恶,甚是恐怖。但京中恶霸之首就是小公爷,所以这几个人几乎是千里送金子。
太阳落山前,墨胖子他们就走了。早春的风吹得人疲厌,祝久辞写得也有些困乏,干脆歇了笔,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街景,打算等赏了日落便回。
街巷尽头,一个戴白纱幕篱身姿纤细的人足尖点着地走来,脚后跟都不着地的。细瘦的腰肢被一丝银链束缚,银链末尾坠得很长,随着步履摆在腰下。
既然带了幕篱,那便是不想让他人多看,祝久辞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拿起笔继续自己的小事业。
那人慢慢悠悠走到祝久辞的摊儿前时,祝久辞正伏案抄着信,只觉面前划过一抹白纱,紧接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闯入视线,白皙的指尖划过纸面,从桌案的东侧一直划向西侧,眼瞧着就要往砚台去了,祝玖辞连忙出言提醒小心。
那人似乎笑了,轻哼一声收了手。
祝久辞抬起头,来者白纱遮面看不清容貌,虽不能判断出身份,但总归不是平民百姓。祝久辞摆出礼貌的职业笑容问:“公子要写什么?”
那人摇摇头,幕篱随之摆动。
这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的人,祝久辞还真是头一回碰到。他放了笔,拿起一卷诗词大全翻了起来。
“公子,您是要写诗还是写词?是给亲人还是朋友?”,祝久辞垂着头问,见对方没有回声,他抬起头将书卷递过去。
男子没有接,掩在白纱下不出声,依旧摇摇头。
祝久辞有些为难,放下书卷,轻声问道:“公子,您真的要写吗?”
幕篱下的人点点头。
祝久辞拿起一只干毛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儿,“生辰八字,婚丧嫁娶,伴手礼,门条,留言簿子,宫商角徵羽曲谱都能写,凡是文字的,您想要什么都能给您写出来。”
幕篱下的人似乎若有所思,祝久辞见对方就要开口了,连忙将润好的毛笔拿起来,抽了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好。
只听得那人道:“麻烦先生写两个名字。祝久辞,梁昭歌。”
吸饱了浓墨的毛笔一抖,啪嗒,墨汁滴在干净的宣纸上,立即向四面八方渗透开来,惹得白纸一片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