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桃花盛开的日子,曲惊鸿小将军破天荒地从校场出来,走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这可是以剑痴著名的小将军为数不多离开校场的日子。
路过桃花树时,他停下脚,伸手接下一片飘落的桃花,小心收到怀里。
微风吹过,束高的马尾晃到面前,他抬起头,墨发又被甩到了后面。
曲惊鸿小将军生得美,但不是神奕俊朗的少年美,而是线条柔和隐约带着阴柔的美。纵使一身硬朗的劲装,也压不住骨子里柔美的长相。然而,曲小将军全然不知自己的貌美,一年四季泡在校场里,顶着风吹日晒,抱着十几把爱剑对着空场日复一日地练。
曲惊鸿小将军是祝老国公一手带起来的,练的是京中洪系剑法,与祝老国公的弯刀系有些近似,因之曲惊鸿练的虽是以速度灵巧见长的剑,却刚强有力,以力量定胜。
不少初次见到小将军的人都无法把他与沙场上铁血杀敌的将士联系在一起,并非有意歧视,着实是对比太过鲜明。
曲惊鸿收了桃花瓣,熟门熟路地往北拐进一个窄胡同。巧的是,与他相隔两道巷口的祝久辞一伙人正打得热闹。
“笑话,小公爷能有追不上的人?”萧岑抱臂绕着祝久辞转了两圈,瞧见祝久辞整个人恹恹的不似作假,叹口气,“后门桥的茶馆,走着?”
祝久辞看他一眼,点点头。
开光嘴姜城子揪着墨胖子从胡同口冒出来,搂住祝久辞的肩往旁边带,脑袋冲着萧岑喊,“你个将士出身,哪懂这些,别给人家出馊主意。”
萧岑一听就急了,抽了腰间的刀就砍上来,“你喊我什么!”
萧岑,北虢国鼎鼎大名骠骑大将军的次子,和小公爷一样,平日里吊儿郎当,最不喜欢的就是到校场训练。但是萧岑没小公爷幸运,不能随心所欲说不练就不练,几乎每日都被他爹捉到校场练七个时辰。
因此,他最烦的就是别人把他和军伍联系起来,若是被触了霉头,就是打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把话收回去。
墨胖子独自捧着书看,被旁边杀来砍去的两个人误伤到,将书护到怀里抬眼看过去,摇摇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岑在打斗间隙看过来,“胖砸,少读点书吧,人都傻了,这句诗不是这么用的。”
趁此躲过一袭的开光嘴跑到祝久辞身后,冲着墨胖子那边道:“别说鸟语啦,没看见小公爷都蔫了。京中三月的桃花要是谢了,都是你给叨叨没的。”
墨胖子闭了嘴,将怀中护好的书卷拿出来,整个人又埋了进去。
“话说,小公爷您真是打定主意要把人追到手?”开光嘴闲不下来,右手藏在袖子里又开始掐算。
祝久辞面无表情地提溜起开光嘴的袖子,开光嘴呵呵一笑,“不儿,您给个话呀,我们也好帮您出主意!您要真是铁了心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墨胖子从书里抬起头:“粉身碎骨浑不……”
“哎对就是这句”,开光嘴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墨胖子:“?”自己似乎说得不是这句。
祝久辞摇摇头,他亦不知自己此时要怎么办才好。与原作反着来似乎也没什么成效,也不知梁昭歌何时才能厌烦。
“甭想啦,茶馆三碗茶下肚,什么困难解决不了?”萧岑走过去把开光嘴揪到一边,自己推着祝久辞的后背往前走。
开光嘴抬头看眼桃花树,啧一声,“桃花儿啊,这不就是缘分到了。”
他们一行三人拐过宽窄巷子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曲小将军,萧岑一时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勤奋的人竟会在此阳光明媚的正午放下训练跑到这胡同巷道里闲逛。
“天老爷,我得瞅瞅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萧岑抬起头,正午的太阳直直挂在脑袋顶上,判不出个方向,萧岑收回目光,“我擦,真是从西边出来的。”
曲惊鸿没理会萧岑贫嘴,他们二人经常在同一校场训练,互相熟得很,跟这厮斗嘴纯属浪费时间。小将军转而礼貌地冲祝久辞他们打招呼,“小公爷,姜世子,夏公子。”
开光嘴把墨胖子从书里揪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小将军来吃桃花饼啊?”
祝久辞总算想起来这是谁了。
要说爱剑如命的曲惊鸿小将军,除了练剑之外,红尘世事于他而言就是过眼云烟,整个人活得那叫一个无欲无求。但就这么一个无趣到极致的人,独独好一口桃花饼。
年年桃花盛开的日子,都要到京中的这家桃花铺前,要三个桃花饼,一壶茶,坐上半个时辰。
祝久辞他们几个也不打算去茶馆了,一道跟着曲惊鸿去了桃花铺子。
“又来啦?”铺子里老阿婆拿围裙擦手,冲着曲惊鸿他们几个道。
墨胖子突然收了书,奔到同伴前面,掏出钱袋子往台案上一放,恨不得把一整袋子都塞给老阿婆。
“阿婆,桃花饼和蜜茶。”
其余几个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各自去取圆桌小凳,摆在铺子前面坐下。
他们这一伙人出来吃喝玩乐,全是墨胖子交钱。主要是墨胖子他爹夏金雨老爷子每日都要盘问宝贝儿子花了多少钱。
每每墨胖子答出“三文”、“九钱”、“十八文”,夏金雨老爷子真是恨不得做个滴血鉴定,他堂堂论船作交易的巨贾,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会花钱的儿子!
以是夏老爷子定下了规定,不花完满袋钱不准进家门。
墨胖子除了买书买笔墨,真没什么可花销的地方,每日就借着祝久辞他们完成老爹立下的KPI。
热腾腾的桃花饼端上来,祝久辞眼睛亮了,千层酥皮,花瓣藏躲其间,甜香不腻,花香浓郁,浅尝一口便跌进了桃花海里。这桃花饼着实对得住小将军放下最爱的刀剑来吃一回。
这桃花饼其实是北虢国南部的著名小吃,在北方很少见。曲惊鸿常来的这家小店儿的店主正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进京的。据说是当年阿婆的儿子因公随迁到京,阿婆不忍孩子常年在外吃不上一口家乡菜,硬是扛着全部家身偷偷跟在孩子后边进了京。
阿婆低调,不敢给儿子惹麻烦,以是多年过去京中也没人知道阿婆的儿子是京中哪位官员,也鲜少有人去搜查一番,只因阿婆这一手地道的桃花饼慰藉了诸多北迁的南方游子。
曲惊鸿接过热气腾腾的桃花饼,难得展颜笑着,家乡的味道如何能戒掉。
“贼三儿啊,你瞧瞧人家小将军,京中难遇敌手,你也日复一日在校场练着,没见你能打过谁。别给咱哥几个丢人啊!”开光嘴闲不下来,得着空就开始说。
“滚蛋。要说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你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萧岑从屉中拿出一个桃花饼,烫得在手中倒腾好几下。
开光嘴伸手就开始掐算:“非也,非也,这不是还有小公爷。”
祝久辞抱着蜜茶道:“可别,您二位打,别扯上我。”
“哪有拿小公爷挡剑的,你可真行。”萧岑张牙舞爪地吞下一口饼子,烫得直仰头,转而冲着曲惊鸿道,“吃不腻啊?”
曲惊鸿摇摇头,仍安静地拿着桃花饼吃,执手的地方用软叶衬着。
“靠,校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温柔。”萧岑嫌恶地瞥他一眼,视线转回自己的桃花饼上,狠狠咬上几口。
桃花甜香扑鼻,吊着诱人的粉色。祝久辞难得这么贪嘴,又吞下一口去。忽而灵光一闪,梁昭歌似乎也是南方人,那他是不是也爱吃这鲜花饼呢。
“我去,小公爷在想什么呢?”萧岑吃完桃花饼转眼瞧见祝久辞一脸诡异的笑容。
座间其余人包括墨胖子都抬眼看过来,开光嘴更是登时亮了眼睛,抬手就开始算,“啧,有意思有意思。”
“别闹了。”祝久辞笑着含糊过去。
日暮,与众友辞别后,祝久辞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阿婆那里买了两屉热气腾腾的桃花饼,还央着阿婆从食柜里千找百找寻出个食盒将桃花饼装了进去。郑重谢过阿婆,祝久辞拎着食盒儿就往红坊去。
赶到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暗了。乐坊正门大敞,里面透出灯火的亮光,隐约瞧见台上乐娘与乐师抱着乐器盈盈坐着,台下一众听众好不热闹,想来扰人的耗子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祝久辞总算正大光明进了红坊,一路上没人拦着,径直上了二层。
桃花饼的香甜从食盒里一阵阵散出来,祝久辞只觉自己右手连着袖口全都熏上了桃花香。他一路沿着游廊走过去,梁昭歌的房间敞着门。
正好,给个惊喜。
祝久辞拎着食盒踏进房门的时候,梁昭歌坐在房间正中央的软椅里,脸上覆着纱巾,指尖拎着一个火折子,幽幽停在火盆上方。
梁昭歌转过脸,瞧见了祝久辞,时间静默了片刻,他指尖一松,火折子掉进火盆里,火舌登时将盆里的物什吞没,劈里啪啦地作响,很快黑烟便冒出来,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道。
火光明艳,将白纱映得忽明忽暗。梁昭歌没什么表情,冷脸坐在那里,看着祝久辞。
食盒骤然落地,桃花饼摔了出来,酥软的千层在此刻似乎成了缺点,一触地面便碎成粉末,一地狼藉。祝久辞僵硬地站在原地,意识不到手中的宝贝食盒已然掉落,他只觉背后的寒意沿着脊骨一节节爬上来,将他全身包围。
他看见了,火盆里是一只死透的、浑身是血的老鼠。
“小公爷。”火焰与黑烟后面是梁昭歌的面容,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上挑的凤眸被火焰衬得血红,面纱下面他似乎挑笑着,露出了一点牙齿,餍足满意。
梁昭歌一双眸子扫过地上的食盒,转而一路上移盯着祝久辞的面容。他优雅起身,衣摆迤地,随着缓步起伏。
祝久辞浑身一紧,踉跄着往后几步,后背却突然撞在门上。
门何时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