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想听什么故事?”
“小公爷讲的昭歌都愿意听。”梁昭歌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身子比祝久辞矮了些,他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祝久辞。
“这……”祝久辞一时脑海空空,但看着梁昭歌亮着一双眼睛,极是期待地看着他,祝久辞脱口而出,“没什么故事,倒是有几个哄小孩儿的。”
梁昭歌神情一愣,手臂搭在美人榻扶手上,半撑起身子,“且听小公爷讲。”
“咳。”祝久辞踢了鞋袜,盘腿坐到美人榻上,往背后扔个软垫正经八百讲起来,“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祝久辞看过去,倚在美人榻里的那个人,懒猫一样卧在那里,唯独一双眸子在灯火下亮着光,他在等接下来的故事。
祝久辞一挑眉,接着道:“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他放慢语速,见梁昭歌仍然若有兴趣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犹豫地继续说下去,“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
红坊玲珑阁一层堂室丝竹靡靡,觥筹交错,一层之隔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讲着故事,故事说了七八个回合,祝久辞的疑惑越来越深。
“从前有座山……昭歌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梁昭歌摇摇头。
木窗未关严,晚风顺着窗缝钻进来,拂过墙壁的挂画,轻轻摇起来,挂帘撞在白壁上,叮铃当啷作响。
“昭歌头回听这样的故事,听至此亦觉得如小公爷所言,这故事确乎是哄小孩子的,昭歌听到现在竟有些困意,想来孩子们等不到结局早都睡着了。”
梁昭歌揉揉眼睛,似乎想坚持到结局。
祝久辞突然没了逗趣的心思,不再讲下去。
“小公爷不讲了么?”
祝久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转而骗道:“故事太长了,山中老和尚的结局得通宵才能讲到。”
梁昭歌遗憾地点点头,旋即映上笑脸,“那便不听了,若是讲一个通宵,小公爷的嗓子哪里受得住。”
祝久辞张张口,没有说话。
窗外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来,是京城鼓楼下豆腐陈胡同里挑担的大爷又出来卖豆腐了,从西边鼓楼一直走到东边的宝钞胡同算是结束。
京城这几条胡同的人都是听着豆腐陈的梆子声起锅开炉做饭。
梁昭歌坐起来,朝榻下探着身子找鞋。
“又要哪儿去?”祝久辞把人拉住。
“小公爷没用晚膳吧?昭歌去吩咐后厨做来。”
“不用,”祝久辞拉住他,往身旁看过去,“来的时候我让阿念准备了几样护国寺小吃,阿……人呢?”祝久辞这才发现他的小侍从一直没跟在身边。
罪魁祸首梁昭歌拿指尖勾着头发,好心分析道:“许是贪玩跑出去了吧。小公爷不记得吃饭,总不能让阿念也饿着。”
祝久辞点点头,眉间染上歉疚。
梁昭歌笑着坐起身,拽拽祝久辞的衣袖,“红坊近日招来一名大厨,手艺极好,拿手的是牛乳糕,给小公爷尝尝?”
祝久辞来了兴趣,能得梁昭歌的夸赞,那必定是相当绝伦的手艺。
梁昭歌微一颔首,迈腿下榻,祝久辞再次把人拦住。
“小公爷不是要吃牛乳糕?”梁昭歌撇着嘴埋怨地看着他。
祝久辞径自跳下榻,蹬上鞋袜往外走,“吃是要吃,但总不能虐待伤员替我跑一趟。”
祝久辞下到一楼,本想直接拐到后厨去,但是他又不晓得哪个是新来的大厨,想想还是拐到大堂交代给柳娘。
今日红坊分外热闹,大堂的水榭中央、游廊、客席和乐池各处零零散散站着坐着怀抱琵琶的少年。
楼邀月仍穿着一身惹眼的鹅黄站在红坊巨幅的红绸下领奏。
琵琶声响,铮铮入耳。
清亮的琵琶声顺着回廊一圈圈环绕在红坊里,若是抬头看去,红坊的圆环穹顶好似在一声一声重复着琵琶的音节。
琵琶少年们十分活跃,各自站在自己的小领地中抱着琵琶踏舞。
祝久辞给柳娘交代完,忍不住问:“红坊有多少奏琵琶的?”
柳娘小心翼翼把银票收起来,堆起谄媚的笑容道:“全在这儿啦,小公爷若是看上哪个直接说一声就行,一会儿把花儿盘给您送过去。”
“全部……”祝久辞转过头去,盯着那些少年上下踢踏的双脚,他回过身来问柳娘,“参加上巳节的也都在这儿了?”
柳娘点点头,“这不都是吗?”
琵琶声转而高亢急切,乐池中的少年们反抱琵琶,旋身跳起来,双脚踩在木板地上,发出齐齐的踏声。
“他们的脚……没事?”
柳娘捂着嘴嘿哟一声笑起来,“要么说京城小公爷招人喜欢,全城的人都要往小公爷身上贴,旁人哪有小公爷这般细心体贴人。您是说上巳节踩水吧?”
柳娘转头瞥一眼少年们,对着祝久辞道:“那河滩里边虽然碎石子多,但咱红坊也不能虐待人家不是?我们备了厚底的木屐,跳一晚上都没事儿。”
祝久辞还要开口,柳娘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接着道,“小公爷可不敢告诉别人啊,既是祈水,必须要赤脚才灵验,这要让全京城百姓知道我们红坊偷摸地给孩子们穿鞋,别说上天降下责罚来,全京城百姓的口水都能把我淹死!”
楼邀月抱着琵琶过来,环住祝久辞,“柳娘别吓唬小公爷,上巳节祈水本就是百姓们图一乐,谁还真指望这个能祈福降瘟呀。”
柳娘掏出红绸在面前甩甩,“嘿呀,我这不是看小公爷关心咱的少年,我这儿捧场嘛。”
“没您这样捧哏的。”楼邀月翻个白眼,怀中一空,就看见祝久辞一人默默离开上楼去。
“怎么了这是?”柳娘皱着眉,顺着楼邀月目光看过去,害怕道,“该不是惹到小公爷了吧?”
楼邀月给予一个同情的眼神,抱着琵琶走了。
祝久辞回到房中,闷声坐下来,看着美人榻上裹着层层纱布的双脚出神。
“怎么小公爷出去一趟人都蔫了?”梁昭歌伸手去拿茶盏,摸到茶凉了又把杯子放回去。
祝久辞摇摇头。
“脚还疼吗?”
梁昭歌闻言,伸手拉过祝久辞,正面对着他,仔细瞧了半晌。他叹口气,俯身拉来软毯,将小腿和双脚盖上。
“昭歌是故意露着双脚讨小公爷同情的,不成想让小公爷这么在意。”
祝久辞仍低着脑袋,双手揪着衣袖揉来揉去。
梁昭歌踢开软毯赤脚下地,站到祝久辞面前。
“小公爷抬眼看看,我这不是好了?”
祝久辞猫一样红着眼抬起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梁昭歌俯身在祝久辞耳边道:“等我一下。”伸手胡撸一下那人脑袋,转身翩跹出去。
*
祝久辞抱着冷茶杯整个人团在美人榻上乖乖等着梁昭歌时,先是闻到淡淡的甜香,而后甜香愈发浓郁,透出奶香来。
渐渐地,浓郁的牛奶香甜充斥房间,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勾着人的馋虫。
梁昭歌端着白玉盘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祝久辞探着脑袋四处嗅奶香。
“饿坏了?”梁昭歌迈大步过来,取了榻桌,将白玉盘放上去。
玉盘里放了两碗牛乳糕,几碟小食,还有两个盛着紫色果浆的琉璃盏。
梁昭歌把热帕子递给祝久辞,顺便把他手中的冷茶拿走。
祝久辞嗅着奶香,三下两下擦完手,跪坐在榻上,手臂叠置在榻桌,像是乖乖巧巧等着夫子上课的学生。
梁昭歌看他一眼,笑着把小碗放到祝久辞面前,指尖捏起小勺放进碗里,清脆一声响。
牛乳糕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竟然比白玉碗还要透亮几分。
“尝尝?”梁昭歌道。
祝久辞舀起半勺,小心送进口中,瞬间被牛乳的香甜包裹,浓郁的奶香充斥口齿,比之纯牛奶多一分厚重感,比之奶酪又少一分油腻,香甜与口感都恰到好处。
祝久辞眯起眼睛,又盛一勺。
“不和小公爷抢。”梁昭歌把琉璃盏推过去,“现熬的酸莓果浆,解解腻。”
祝久辞看一眼琉璃盏,手中仍没放下勺子,“不腻。”
梁昭歌一挑眉,把琉璃盏又推得近些,自己从小碟中掐起一块绿豆糕,不紧不慢吃起来。
此番吃得尽兴,牛乳糕着实开胃,伴着三块小食下肚,牛乳糕很快见底。祝久辞捏着勺子还想吃,面前的玉碗却被拿走了。
“不给吃了,小公爷当真贪嘴。”
祝久辞盯着梁昭歌手中的玉碗,抿抿嘴好奇道:“昭歌,这大厨是何方神圣?”
梁昭歌把玉碗放到一边,“小公爷可别想挖墙脚,想吃只能来红坊。”
祝久辞点点头。
梁昭歌起身把玉盘端走,转身时嘴角扬起弧度。
楼下迷醉的丝竹之音弱下去,夜愈发深了。吃罢牛乳糕,困意阵阵上涌,祝久辞懒在美人榻一角,支着下巴打盹。
梁昭歌送完玉盘回来,足尖点着地走过来,拂起软毯盖到那人身上,团在榻上的人迷糊睁开眼睛,惧意一闪而过,而后笑着道:“谢谢昭歌。”
梁昭歌当作没看见那人下意识的反应,旋身坐在旁边,指尖敲着琉璃盏。“天色晚了,小公爷歇在昭歌这里么?”
祝久辞打个呵欠,撑着身子跳下榻,“那怎么行,昭歌是伤员,我在这里岂不是添乱?”
梁昭歌低着头,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琉璃盏下指尖在颤抖。
祝久辞自己穿上鞋袜,婆婆妈妈交代数十句养伤的注意事项,见梁昭歌认认真真点头记下,他放宽了心踏实离开。
前脚方踏出房门,室内清脆一声响,似是琉璃盏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闷哼,祝久辞连忙转身奔回去。
梁昭歌摔倒在美人榻下,虚弱地伏在地上,墨发散了一身,细弱白皙的手臂支在地上,修长的指节撑住地面,指尖泛了红。墨青长袍散乱在身侧,裹着白纱的双足露出来,殷红的血浸透了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