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清波荡漾,浸染春日寒凉,白皙的指节拨开水面,水痕自泛红的指尖一圈圈荡漾出去,惊扰了远处的蜻蜓。
梁昭歌朝着清澈的水面半俯下身子,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在水中寻着什么,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在水面下,泛起层层涟漪,灿烂的金光洒在水面上,似乎是手指将这清潭点成了金色。
寂静的长廊水亭中,只听得水声轻快地哗啦响动,忽而梁昭歌轻呼一声,清水之下似乎攥住什么东西,稍一用力,白皙的小臂显出优美流畅的线条,随着他抬臂起身的动作,一盏被软叶封口的琉璃小罐提出了水面。
梁昭歌一圈圈缠住长绳转过身,就见祝久辞一手扶着水墨廊柱,一手攥着他衣尾,梁昭歌假作没看见,提着琉璃小罐往水亭中央走,只是步子放得很缓,让那人能拽着他衣袖跟上。
祝久辞一路被牵到石桌旁,临近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匆忙扔了手中的衣袖,在石凳上坐下,仰着头看梁昭歌。
琉璃小罐被摆到桌面上,冻红的指尖在软叶上灵巧翻飞,软叶层层落下去,露出通体晶莹的罐身,揭开小盖,里边是齐整的冰块。
“在潭底冻冰?”祝久辞转头看看亭外灿烈的阳光。
“临时放到潭底罢了。”梁昭歌拿起小罐将碎冰倒进琉璃扁口碟中,指尖将碎冰拢到白玉碗底周围,“碎冰是从红坊地窖偷来的,小公爷可不要说出去呀。”
祝久辞点点头,忽而灵光一现,学着墨胖子所形容夏金雨老爷对美人的样子,冲着梁昭歌豪放道:“昭歌若是想要冰块,我从国公府给你运两车来。”
昭歌指尖一顿,隔了许久他开口:“昭歌受宠若惊。”
清风顺着游廊拂过水亭,竹篮中的帕子被吹起,猫崽子咪地一声叫起来,梁昭歌眼眸一颤,轻轻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指尖已经在冰块堆里冻得发红了。他面色不变地抬起手,只是在继续忙碌的时候,偷偷瞥一眼石桌对面的人,那人支着下巴盯着竹篮中的猫崽子,梁昭歌终是轻轻呼出第二口气。
“把白玉碗泡在这冰块里做什么?”祝久辞见猫崽子醒了就把它抱出来,捧在手心里逗乐。
“工序有些繁杂,小公爷耐心等等吧。”梁昭歌将琉璃扁碟移到旁侧,衬着软布将炙子炉放到石桌中央。
梁昭歌转过身,不知又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青玉案板,平整地放在石桌上。再从八角食盒里取出两个小瓷碟倒上花蜜,将两个琉璃杯递给祝久辞,“劳小公爷斟酒了。”
祝久辞倒酒的功夫就看见梁昭歌将白玉碗中的白团子取出来,放到墨翠色的青玉案板上,一白一墨绿,颜色对比鲜明,宛如竹林雪景。
玉杵暂时褪下舂米的功能,被当作擀杖将白团子擀成平平整整的方形,改刀切为入口大小的方片,齐齐整整摆在青玉案上,像是打磨精致宫廷制造的方形白玉片。
炙炉里油松木烧到恰宜的火候,散发出油松独特清新的香气,小瓷片似的糯米片铺到炙子上登时发出滋啦一声响,甜香混合着油松香扑面而来。
梁昭歌停下手中动作,耐心等着翻面,空闲时抬起头只见石桌对面一人一猫全都看痴傻了。
梁昭歌笑着没提醒,手执竹筷将白玉片翻转过来,挨着炙子的那面微微泛着金黄,隐约可见如雪的内心,酥糯甜香愈发浓郁。
池中鱼儿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落下,泛起一阵水花,打破水亭的静谧。
梁昭歌扶袖夹起金黄透白的白玉片轻轻放到祝久辞面前的花蜜小碟儿中,“小公爷请尝尝,昭歌家乡的糍粑。”
金黄透白的糍粑靠在瓷碟沿上,一半浸在清亮的花蜜里,糯米香甜的热气混着花蜜的清新伴着油松的树脂味卷在空气中,直往鼻尖里钻。
祝久辞拿起竹筷将糍粑夹起,花蜜拉出清亮的丝线,筷子稍转动方向,花蜜全然卷在糍粑身上,像是裹了金线的黄玉。
入口瞬间,酥软的金壳炸响耳膜,甜香瞬间拢住舌尖,表面的酥脆破开之后内里柔软甜糯,截然变化的口感让人内心惊喜不已。
祝久辞不觉赞叹:“好吃!”
“那便好。”梁昭歌这才放下竹筷,倚身坐下。
祝久辞看着糍粑在炙子上滋啦作响,浅浅抿一口桃花酿,等着下一次投喂。
“昭歌怎么突然想起来做糍粑了?”
梁昭歌夹起一片烤好的糍粑放到对面的碟子中开口道:“小公爷带着昭歌吃了北方小食,总是要回礼的。本想着今日先尝试着做做,若是拿得出手再给小公爷准备,没成想小公爷第一天就碰上了,还好没砸了手艺。”
祝久辞低头咬一口糍粑,甜香在舌尖绽开。梁昭歌说是回礼,其实应当回礼的是祝久辞才是。上回吃北方小食,还是梁昭歌带着他从上巳节买的,豌豆黄银丝卷儿也全都吞到了他祝久辞的肚子里,哪里算是他带着梁昭歌吃了北方小吃呢,当真是,愧不敢当。
“昭歌的手艺便是放到醉仙楼,也能让其名厨脸红三分。”
梁昭歌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爬在祝久辞袖口阻碍他吃东西的猫崽子抓过来放到怀中胡噜毛,“哪有小公爷说的这样夸张。”
祝久辞举起桃花酿向梁昭歌碰盏,“所言非虚。昭歌这门手艺学了多久?”
梁昭歌单手环住猫崽子不让它乱跑,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云袖落了下去,露出白皙的手臂,茶色的眼眸瞧向祝久辞,凝成一汪深潭,“儿时见家母如此做过,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夕阳陨落,金色渐渐淡去,染上昏黄,傍晚的凉意也一点点从亭下攀腿而起。
猫崽子在手中咪咪叫起,环着它的人维持不变的动作,猫崽子很是不满,愈发叫得生气。
祝久辞夹起一片糍粑放到梁昭歌小碟里,“昭歌也吃。”
二人静静坐在亭下,对饮桃花酿。
祝久辞又吃了四五片以后被梁昭歌止住手,以积食为由,说什么也不允许他再吃。
桃花三月桃花酿,确实有些醉人。
亭中光影暗下去,面容的棱角被柔化,隐约看不清楚面容了。似乎那花蜜也是醉人,糍粑亦醉人。
“小公爷醉了。”
“没有。”
“昭歌送送小公爷。”
祝久辞拦下他,“你的脚伤……”
梁昭歌优雅地捏起衣袍,轻轻抬脚,“基本已经好全了,劳小公爷忧心。”
二人沿着水墨游廊往前走,衣衫拂过廊柱,脚下流水汩汩穿廊而过,游廊尽头,树影微动,挽留着最后的夕阳。
游廊似乎被无限延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光线愈发暗了,祝久辞侧头看过去,梁昭歌紧挨在他身侧,面容隐在黑暗中,能看到侧脸完美的剪影。
青玉簪子微微晃着,繁复有序层层叠落的衣衫显示着一丝不苟的礼节,高贵典雅不可一世,似乎偶然降落人间。
“昭歌想家吗?”黑暗中他问。
梁昭歌顿住脚步,脚下转了方向,从游廊侧亭踏了出去。
祝久辞跟在那人身后,只见他穿过草坪,轻轻俯下身去把猫崽子放到了一层软软的草垫上。
远处一只母猫匍匐在灌木丛之后,黑暗中唯独一双黄色的眼睛亮着光。
梁昭歌站起身,看着祝久辞道:“猫崽子送回家了,也该送小公爷回去了。”
红坊玲珑阁亮起灯笼,琉璃彩灯挂在层层飞檐之上,剔透荣华,纸醉金迷,红尘俗世,游乐人间。
下游廊,入西小门,穿客座,过乐池,进大堂水榭,走红绸地,梁昭歌在红坊大门停下脚步,门槛在前,没有迈出去。
他把食盒递给祝久辞,红坊璀璨的灯火映在身后,巨幅红绸在远处静静垂幕。
祝久辞道谢转身离开,未出两步,听得身后梁昭歌唤他。
“小公爷在。”
无头无尾没有说完的句子。
祝久辞转过身,红坊门前已然没有他的身影。
春乏混杂着酒醉将祝久辞裹挟,他迷迷糊糊挪着步子回到祝府,推开门瞧见伸着手的小阿念他才想起来,他不仅忘记回去暴啐楼邀月、忘记看地毯,也把自己挣钱的身家落在梁昭歌那里了。
“果然美食误人。”祝久辞把八角食盒递给阿念。
小阿念双手抱住食盒好奇地凑近看看,红坊的玲珑琉璃印在雕花纹路中央,阿念道:“美色误人?”
祝久辞“啧”一声愤愤扬起手,阿念一缩脖子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老爷夫人,小公爷给您们带吃的回来了!”
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在天际,京城的夜降临了。
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炊烟袅袅升起,又到了晚膳的时间。
在外疯闹的孩子们被催促着回家,坐在街口闲聊的老人们也提着豆汁儿包子钻进小胡同。
豆腐陈又担着担子,从西边的鼓楼出发了,敲着梆子,打着吆喝,穿插在大街小巷。
夜幕降临,家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