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归有国公爷在旁边看着,守岁定然完成?了。
新春的第一夜,祝久辞做了清醒梦。
他知晓自己在梦中却不知如何醒来,孤魂一样飘在上空,京城四野一览无余,他看见了静谧流淌的沂水河畔,人群熙攘的闹市口大街,胡同里藏着阿婆的桃花饼店,远处是璀璨华丽的玲珑红坊。忽然熟悉的声音响彻大地:
“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
他从万丈高?空落下去,似是方才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了实形,毫不怜惜将他一掌拍下去。
耳边风声鹤唳,视野迷茫,再次清醒过来时,他躺在东苑的榻上。
仆从鱼贯而入,阿念跟在后面手中抱着繁复的礼服。
祝久辞撑着坐起身子一如平常唤阿念,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手脚亦不听自己指挥,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梦中。
被迫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仆从服侍穿上层层宫服,阿念低着头整理他衣袖,祝久辞很想问一句梁昭歌去哪里了,可是只能无望地看着他,灵魂在肉|体里冲撞,禁锢着出不去。
“小公爷,马车已备好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府外等您。”
祝久辞不受控制地开口:“叫昭歌来,我要带他去。”
阿念突然惊慌跪下:“小公爷不可!祭祖大典是皇家礼规,梁公子不能去!”
小公爷甩开衣袖跑出寝殿,一路不顾仆从阻挠直直跑到亭下,瞧见纤纤背影,走上前勾了他一缕墨发:“走吧。”
梁昭歌转过身,微微福礼。
祝久辞大惊,梁昭歌面容清瘦得不像样子,眼睫颤着,虚弱不堪,蝴蝶落入冰湖,触角断了,挣扎不出来。脖上一道勒痕未消,隐约还泛着青紫,怎成了这般模样!他心疼不已要扑上前去问,可是小公爷已转身出了小亭,祝久辞被迫远去。
“阿念,取狐毛大氅来。”
阿念抱着大氅跑过来要给?梁昭歌披上,小公爷中途截下,不顾阿念阻拦径自踮脚尖给?梁昭歌披上,而后小心牵着他离开。
祝久辞努力向?旁侧看去,梁昭歌乖乖跟在身旁,微微低着头,雪白的狐毛遮住了脖子上的勒痕,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祝久辞恍然有些熟悉,那次醉仙楼贪酒,他梦见梁昭歌悬白绫自尽,脖子上也?是这般青紫勒痕。
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一道。
祝久辞冷静下来,应该是梦到了原书中的内容。仔细回忆一番,那天夜里妹妹给?他讲的故事竟然清晰起来。
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是北虢国每年最重要的祭典,小公爷是先皇亲封的爵位,自是要高?礼前往。
然而不久前,梁昭歌因为小公爷日日不在府中,误以为自己被冷落,一时心绪难忍,竟然寻了白绫自尽,幸亏及时救下没有大碍。此事给?小公爷留下了不小阴影,生?怕自己出了门再回来又见到三尺白绫。自那之后再没出府浪荡,日日陪着人在府中喝茶品画看天。
此番祭祖大典是国礼,说什么也?推脱不开,小公爷却知晓梁昭歌的执拗心性,无论如何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府上。思来想去干脆决定带着梁昭歌一起去,总归他无法无天惯了,何等祸事没有闯过,不过是带一个人去祭祖大典罢了,小公爷根本不放在心上。
推开府门,威严马车已一字排开。
国公爷扫眼过来,瞧见了梁昭歌,面色登时沉下。
“你做甚么!”国公爷冲着小公爷怒吼。
祝久辞登时软了腿,小公爷却牵住梁昭歌旁若无人地上了马车。
“胡闹!”国公爷走过来一把?掀开帘子。
“我不放心昭歌!”小公爷伸手将梁昭歌挡在后面,父子二人隔着小小窗扇怒视,最终竟是国公爷败下阵来。
“不孝子!”
帘子落下去,挡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小公爷转过身取来手炉递给?梁昭歌,“不怕,没事的。”他伸手将那人头上的狐毛昭君帽掀到后面,“祭祖大典年年举行,那么多人在场根本看不见昭歌的。”
梁昭歌低着头不说话,面容掩在雪白狐毛里,鸦黑长睫不安颤动。
小公爷叹口气牵住他的手,“再不会丢下昭歌一人不管,我这不是带你出来了?”
梁昭歌抬眸,眼神中满是紧张,指尖小心翼翼捏住小公爷一角衣袖。
只敢掐住微不足道的一角。
小公爷没有瞧见,祝久辞却盯着那如履薄冰的举动心疼。
阳光盛烈,高?悬于天。祭祖大典顺利进行,灵隐寺前广阔的台地之上百官齐列,壮观不已。
梁昭歌从头到尾一声没吭,乖乖做了花瓶,国公爷的脸色因此好看了些。
祝久辞被迫困在原地,周围是同样厚服高?冠的官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感受到手中牵着的柔软,一时放下心来。
肃穆典礼寂静无声,圣上站于高台祭天,百官仰望。
老住持捧着礼卷登台,典礼即将结束,在一片寂静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破沉寂:“这不是红坊的昭歌儿吗!”
巨石落水,平地起风波,肃穆的祭典登时一片哗然,众人惊诧。
“小公爷把红坊里的乐倌带来了?”
“那种人怎么能带到灵隐寺来!”
“脏辱了佛家清静!”
“好大的胆子!”
“这可是祭祖大典!”
平日里流连烟花酒巷的官员骤然成了正人君子,伸出油腻的肥手指指点点,这种时候好似只有站在对立面才能撇清自己,只有痛骂青楼的人、痛骂乐坊那些不入流的靡靡之音,才能证明自己从来不去听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曲子,证明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风度翩翩,两袖清风。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们极其高贵地站在道德制高点冷眼瞧着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场面混乱不堪,整齐的百官序列乱作一锅粥,唯独祝久辞与梁昭歌站的位置被人隔出一圈空地。所有人都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当初喊出那一嗓子的人早已潜入人群不见影踪。
小公爷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梁昭歌面前,当着北虢国圣上和文武百官大声道:
“这是我良人!”
场面霎时死寂,众人脸色苍白,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被这人疯言疯语吓傻。这人是疯了吗!竟然在神圣的祭祖大典上说……
良人?
一个红坊的乐倌?
国公爷吐出一口血昏过去。
接下来的场面只能用混乱不堪来形容,祝久辞的灵魂被束缚手脚,他困在小公爷的身体里,一同被迫按着半跪在地上,国公夫人在一旁拦阻众人,他很快被带走了,一人关在祠堂。
此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不仅参加祭祖大典的三品官员知道,大小数个版本已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一品高?官下至布衣百姓,甚至连街口的乞丐都在谈论此事。
灵隐寺的老主持没有深究,佛祖也?早已原谅,可是世人哪有佛祖的悲悯,众人戳着脊梁骨将这一对可怜人推下悬崖。
圣上没有追责,但人人都知道国公爷此番若是不让小公爷掉三斤肉,怕是过不去这个坎。
一夜过去,国公爷从昏迷中醒来,下狠手给?小公爷用了大刑,既要对外面做足了样子,也?是要彻彻底底点醒小公爷。
小公爷跪在庭院中央,全身上下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吐出三口血差点没活过来。
梁昭歌并没有被罚,只是被迫在一旁跪着看。身子颤抖不已,一阵风来几乎就能吹倒他。
祝久辞虽被迫跪在庭院中央,但并不能感受到痛苦。他朝梁昭歌望去,对上了血染的眸子。
他从没有见过梁昭歌这般眼神,似是绝望无助地站在黑暗里凝望,一层薄肉下心脏发了疯一般叫嚣,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祝久辞害怕他做傻事,努力想要说话可是下一刻小公爷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半年,京城中都没有小公爷和梁昭歌两个人的消息,因为二人卧病在床,几乎没有生?息。
而至于为什么是两个人,国公府的仆从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梁昭歌是真的狠,他在一个月夜分毫不差地给自己上了小公爷受的所有刑罚,凡是自己不能动手的,便在树上吊一块重石,再把?刀绑在绳子的另一端,生?生?给?自己造出了东厂的刀刑,国公府后院的地缝里浸透了血,半年间下了数场雨都没把?那血腥气洗掉。
小公爷从重伤中醒来的时候,梁昭歌已经倒在偏殿不省人事。
这场伤势将养了大半年,祝久辞日日无望地困于榻上,被仆从伺候着换药,盯着绫罗软帐发呆。他看不见梁昭歌,但是知道他们相隔不远。
终于能下地那日,祝久辞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了,思及梁昭歌竟然自残,气愤地跑去偏殿骂他,可是看见梁昭歌苍白的面容,指着鼻子“你你你”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梁昭歌向?前一探身子,把?指尖含住。
祝久辞惊惶退开,梁昭歌就在那里倚着桌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