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瞪他一眼,翻身埋进?软毯里,刚合上眼又感觉有人撞他后背。忍无可忍坐起身,梁昭歌还是那掐着指尖的模样,眉头蹙着,显然嫌弃得不行,但碍于是自己的双手没法丢掉,只得难受得原地跺脚。
“怎的了?”祝久辞晓得今日不给他解决了是别想睡了。
梁昭歌直着手臂凑到祝久辞鼻下,后者即刻闻到一阵熟悉的辛辣味道。
“难闻……”梁昭歌委屈,嫌弃地把指尖移远,“可怎办?”
祝久辞哼一声,多大点事!随手丢给他一个帕子让他擦,梁昭歌扔了帕子又扭上来:“擦不掉……还是难闻。”
祝久辞已然在怒火的边缘徘徊,马车队伍已出发,不可能停下来允他回去净手,忍着怒气探身取来茶盏,抓着美人的手泡进去,粗鲁地搓几?下丢开,“干净了,快睡!”
梁昭歌小心拿帕子擦干指尖,试探着凑到鼻尖一嗅,脸黑了,几?欲寻刀剁手。
祝久辞看他那变态的洁癖模样,终于忍不住了,勉强装出温柔神态唤人过来,拉着那人手腕极是和蔼可亲道:“昭歌会骑马吗?”
梁昭歌迟疑着点头:“会。”
祝久辞一脚把人踹出马车,不顾那人在外面嘤嘤委屈,恶狠狠道:“灵隐寺也不算远,昭歌便骑马过去吧,总归天地广大,小风一吹也就闻不见那蒜味了。”
马车外面一阵慌乱,听闻仆从牵马来,一阵马蹄声响,鼻腔嘶鸣。等一切安静下来,祝久辞舒服叹一声倒进?软毯里。
耳边木质车壁吱吱摩挲,那人仍在外面挠墙,祝久辞不理会。
这一觉睡得酣畅,睁眼时马车已停下,翻身坐起只觉神思清爽,胸襟旷达,竟是难得一场好觉。
祝久辞高兴跳下马车,一抬头,阳光刺人眼目,那人骑着通体?雪白的马匹,身披狐毛大氅,昭君帽遮住面容,身形纤瘦,弱柳扶风。祝久辞心脏猛地一恸,惊惶冲上前掀开那人衣衫。
梁昭歌疑惑看他,纤长指尖扶住飘扬的衣带,俯身道:“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看见他皙白的脖颈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又被噩梦折磨,恍惚松开手,呆愣站在马前。
“小公爷不喜这件大氅吗?”梁昭歌扯了纤带欲脱下。
阿念赶上前阻下:“梁公子还是披着吧。”
方才祝久辞酣睡的时候着实错过了美人驾马的震撼场面,神驹仙人引得全城百姓围观,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是效仿魏晋掷果盈车来赞美他容颜。梁昭歌骑着马,自是不能往马背上扔,于是他身后的马车遭了殃。若不是国公夫人挡着,百姓的瓜果能把睡梦中的祝久辞砸死。
国公爷不得已扔来一件大氅,总算掩了某人风华,百姓遗憾退去。
睡梦中的小公爷自是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脾性惹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国公府训练有素的侍从对此习以为常,这才没惹出大乱来。
梁昭歌翻身下马,牵住祝久辞晃他手臂。
祝久辞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走吧。”
灵隐寺前万级长阶云雾缭绕,纵是位极人臣的权宦亦要一步一阶踏上去。清晨熹微,百官齐上青山,石阶被薄雾遮住,一时似是群臣踏于云上,往那不知尽头的仙宫去。
千阶过去,回望山下,大雾磅礴翻滚,云卷云舒,不见来路,再转身仰观幽幽尽处的灵隐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悲叹自身渺小如?蜉蝣,卑微蝼蚁攀爬而上,再加上登山劳苦,往日骄纵的大臣全都卸下身架,只觉苦累不堪,更是惧怕顶峰之上俯视万物的圣上。
老祖宗定下的这一规矩给予纵享京城奢靡的群臣一记警钟,骄奢懒惰者痛苦万分,励精图治者早已登顶回望。
被老祖宗打压的除了肥头大耳的大臣们,还有那同样骄纵的小公爷。
祝久辞虽是甚少乘马车,但平日里也不过是在醉仙楼与国公府之间走动,几?乎没什么用到腿脚的地方,此番登山实是痛苦万分,几?乎手脚并用往上爬。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懒得等他,早已扔下自家宝贝乖孩儿走在队伍前列。
梁昭歌在一旁盈盈跟着,碍于祖宗礼数不能扶他一把,只能心疼地在一旁看着。
“小公爷歇歇脚么?时辰尚早。”
祝久辞摆摆手,弯着腰又爬上去三阶,扭头一看梁昭歌,美人飘飘欲仙,容颜精致,薄汗未沾,哪有爬了千阶的模样,谁人能相信这是在府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他不可置信道:“昭歌不累么?”
梁昭歌摇摇头,趁着旁人不注意迅速扶一把祝久辞:“我又不似小公爷这般懒……”惰。
“昭歌!”
梁昭歌闭了嘴,悄悄松开手跟着他往上爬。
雪白狐绒昭君帽挡住了大半容颜,旁侧大臣只看见一人颀长身影,却不得窥见真容,再瞧见旁边累成狗的祝久辞,一时也看不见梁昭歌那一半的美景了,纷纷摇头走开,继续自己的苦路。
“五千整。”梁昭歌道。
祝久辞腿一软啪嗒坐下去,仰着头大口喘气,大团白气呼出,转瞬间消失不见。
“你还有心情数那个!”
梁昭歌低头捏自己衣袖:“总也无趣,数着玩。”
祝久辞仍是不相信:“你方才不还在和我闲谈?”
这一路上梁昭歌可没少说话,传奇志怪的话?本故事讲了七八个,竟还能分心去数那阶数?
梁昭歌道:“又不影响。”
祝久辞顿时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愤愤站起来一鼓作气爬上十几?阶去,将梁昭歌远远落在后面。
踏着欲烈的阳光慢走几?步,那人悄无声息跟上来,和他差着一级往上走。
祝久辞向远处看去,卷云遮住了山下城池,繁华浮夸的京城生活藏在暗云之下,尔虞我诈,悲欢笑语,尽在一方水土。他忽然心中一恸,转身冲着梁昭歌道:“今日过去,一切都好了。”
梁昭歌不解他这话?,正要开口,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忽然一道火红的身影从他们二人之间冲过去,撞到了祝久辞肩膀,梁昭歌连忙扶住他。
陈清焰站在五级阶梯之外回头,居高俯视,傲然不可方物。
他挑着下巴道:“对不住啊,梁司乐。”
撞的是祝久辞,道歉的话?却是对梁昭歌说的。
祝久辞暴脾气要冲上去,平日里这人如何惹他都是无用功,但是只要涉及梁昭歌,便是一句话也能让他火冒三?丈。
陈清焰轻笑一声,等着他冲上来。
梁昭歌拉住他,“小公爷。”
“他!”祝久辞咬住牙关,也意识到自己是无名?怒火冒上来,勉强咽下怒气不去看高处那人。
陈清焰抓着腰缠的软鞭晦暗不明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火红身影在群臣之间煞是鲜明,晃过几?下不见影踪。
“昭歌。”祝久辞气得跺脚。
“小公爷与那人较劲做什么?”梁昭歌拉着他往前走,巨厚的软氅遮住二人相牵的手,倒也算是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破坏规矩。
“他着实过分!”
“他不是道歉了?”梁昭歌道。
祝久辞张口结舌,面前这人哪懂得旁人话中有话?。罢了,总归梁昭歌不甚在意,他又何须置气。
“走吧。”
“五千零二十三?。”梁昭歌提醒他。
祝久辞看他一眼,跟着在心里默默数起来。
走过一段路,竟也不觉得疲累,一门心思沉于足下,不去思索旁边走过哪位宠臣,不想前方还有几?千阶长路,只看着脚下云雾飘渺于衣尾,黑石青苔。
“到了。”梁昭歌的声音响在耳畔,祝久辞震惊抬眼,他们竟是未歇息便登上了万阶顶峰。高兴拉着他往前跑,国公爷瞪过来,祝久辞灰溜溜松了手。
祭祖大典尚未开始,还有不少朝臣尚在青山半腰,祝久辞带着梁昭歌去了寺庙西侧小院休憩。
拐道向北些,有一青砖炉,窑炉被人刻了不少字迹,云“寄予慈父金钞十方”,“寒衣寒食,慈母恩受”等等。原来是寺庙里供香火的地方,香客烧了纸钱仍不过瘾,还要在那青砖外刻上亲人名?氏字号,唯恐收不到似的,祝久辞看了两眼便要走,梁昭歌却拉着他。
“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倒是奇了,跑回来凑上前:“昭歌也要烧纸钱?”
梁昭歌从袖中取出一薄卷来,纸面已黄,卷首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字样,原是他抄了佛经借此机缘烧掉。
祝久辞耐心站在旁边等着,看梁昭歌优雅地将薄卷放进窑炉,火舌霎时卷了边角,般若二字吞噬在火光里,焰火腾起,着了风,勾起三?页薄卷,墨黑小楷一闪而过。
祝久辞看得清楚。
“累世罪业,无以消灭,踏步人间,却再造孽。硕鼠硕鼠,亦为生命,火舌灭之,心自有愧。夜抄地藏经卷,超度亡灵,早得正法,脱离轮回。”
原来那日烧鼠,梁昭歌竟是抄了经书超度,青烟腾空而上,藏进晨曦薄雾,久前逝去的无辜生灵随风转世。
“走吧,小公爷。”
祝久辞站在原地未动,盯着红亮的火焰,感受到热浪扑面。
“怎的了?”梁昭歌牵他。
祝久辞突然抱住他,埋进?衣襟,指尖紧紧抓着他背脊。
梁昭歌哑然失笑,抱住他轻晃:“小公爷?”
祝久辞摇头不说话。世上怎有如?此心地善良的人,纯净如?玉降临人间,不染尘埃。
山雀鸣叫飞过,寺庙的僧人开始念经。古寺钟声鸣响,余音袅袅,悲悯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