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十八年正?月末,北虢国迎来今冬第二场大雪,白?雪纷纷扬扬将京城遮盖严实,入目雪白?灿烂,长街漫道不见屋檐。
国公?府对外宣布小公?爷闭门思过?三月,同时圣上颁旨不得再妄议此?事,顷刻之间,这场在京中掀起惊涛波澜的大事就这样平息下去,一如这场来得及时的大雪,厚实地将一切喧闹掩盖地底。
化?雪近半个月来祝久辞乖乖待在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说众人也晓得闭门静思不过?是对外的说法?,也没有真的相信他会乖乖闭门思过?,祝久辞却?真的塌下心来,在西苑弹琴写字,偶尔还帮着仆从打扫高处积雪,当真没有到处惹祸。
不过?府中日子确实无聊,最?初几日还能耐下性子看看话本,独自玩玩九连环,但这样的日子接连过?上十几日,当真一点脾性都磨没有了,哪怕偶有鸟雀入院,祝久辞都能兴奋地跑上几圈。
二月初,祝久辞实在闲得无聊,拉着梁昭歌开始整理金陵带来的宝贝。虽说当时从金陵回程赶得急,宝贝物什却?也一样没少,大大小小细数起来有十几个箱子。
青蓝水云裳,靛青双耳宝瓶,凉绣手钏,点翠宝钗,羊脂玉手镯……这些?江南宝物自带烟雨水乡的柔和,即便?是到了少水干燥的北方京城,依然透着一层水灵。
翻到首饰匣,祝久辞这才想起来久被他遗忘的耳坠,强行?把梁昭歌按到梳妆台前给他戴上,梳妆完毕又牵了美人满庭院溜达。
梁昭歌有些?不好意思,总红着脸要把翡玉长坠取下来。
“买了就要戴呀,放匣子里落灰多伤心不是?况且——金陵时你不是吵嚷着要戴?”祝久辞阻下他,牵住他双手再不让他有摘下的心思。
梁昭歌别扭地晃身子,近日他背着祝久辞读了不少呆板文人写的老掉牙的规文,一心想着温顺乖巧,婉约大方,怎也不愿意戴这浮华夸张的耳饰。
“宴请时再戴不行?么?”
“不行?。”祝久辞不给他商量机会,如今他闭门在家,下次宴请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梁昭歌垂头,背身朝着潭水,着实不愿去看自己容颜。
“不戴也行?,”祝久辞道。
“当真?”梁昭歌甚是惊喜。
“戴这个吧。”祝久辞将那更加浮夸的红玉耳环拿出来,吊在指尖晃悠。
红玉如血,宛如天勾,岂止华丽,简直将浮夸二字刻在表面。
梁昭歌脸黑了,愤愤一甩袖子走开。祝久辞笑?着收起来,也懒得去追,总归这人一会儿便?自己回来。
转身回到屋中小心将宝匣收起来,祝久辞又摆弄了一会儿字画,将文卷分门别类放好,然而大大小小箱匣看完也不过?消磨了半日时光。他无聊倒在榻上,闲日当真难熬。翻个身闭眼睡一会儿,恍然又想起来那玉髓,连忙翻身起来去寻。
四块透亮玉髓摆在桌面,登时将旁边一众宝物比了下去。祝久辞不禁感慨这宝物当真和它主人一样,到哪里都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偏要将一室华彩比得黯然失色。
若是按照金陵掌柜的说法?,一枚玉髓可?抵下金陵鼎鼎大名?的古董长街,按这个算法?,四枚玉髓买下金陵城绰绰有余。
祝久辞顿时觉得手中的宝贝矜贵无比,连忙寻来一块珍贵的雪白?绒方毯垫在下面,生怕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磕到一角。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映在雪地折进屋宇,恰好落在玉髓上面,登时玉质透亮,清可?见底,玉髓表面的纹路显出来,祝久辞将一块拿起对着光线看。
想起那日楼船之上,三块玉髓可?拼出图案,不晓得如今攒齐四枚能拼出什么。
他点了一盏小烛来,虽说白?日里点烛甚是怪异,也没什么光亮,但是放在案上恰能将玉髓的纹路映照清晰。
小心将玉髓摆在四个方位,繁复的纹路纵横交织,隐隐能看出藏于纹路下的连结。若是单看一枚玉髓,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复杂的纹路扰得眼花缭乱,可?若是将四块放到一处,只看边缘通向外部的纹路,又鬼斧神工一般化?繁为简,原来不过?是水往低处流,百线流畅,归于一道。
他按着四通八达的走向拼到一块,形状不规的玉髓登时拼成一块完整的方玉。复杂的纹路接连天地,变幻错综复杂的曲线登时有了规律,竟像是颇有章法?的符号,祝久辞看得有些?眼熟,转而从书案取来笔墨,小心将那纹路画下来。
停笔,他拿起纸张吹一吹,白?底黑字甚是鲜明,符号全然落在纸上,完满规整,清晰无比,也让他愈发觉得熟悉,可?眼熟归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院落中传来声响,祝久辞顺着雕花木窗看出去,一群眼生的仆从低着头进了院落,齐齐站在檐下屏息站好,领头的那人站在台阶上大声宣着规矩,似与梦境重合,只不过?今日阳光大好,未有风雨。
祝久辞放下宣纸倚到窗边朝外面看,倒是奇了,如今他二人没有罚跪受伤,亦没有吓疯的仆从,国公?府如何要新?招仆从进来。
木门响动,梁昭歌优雅推门进来,耳上的翡玉长坠倒是没有摘。
“昭歌你看外面。”祝久辞仍坐在窗沿上。
梁昭歌走过?来扶住他:“进院的时候看见了,国公?府近日新?招了一批仆从,拨了七八个来西苑。”
“缺人手了?”祝久辞探着身子朝外面看。
“看来小公?爷当真闲得发慌了,怎么都开始关心起老管家的事了?”梁昭歌将木窗推开些?,方才窗角总是压着祝久辞衣袖。
祝久辞冲他一笑?,转而又盯着窗外看。
虽说如今与原书已分外不同,但这个世界似乎还在按着原来的轨迹朝着同一方向大步迈去,他不可?能完全改变这个世界,就像府上招揽仆从这般小事,星星点点的痕迹他是改变不了的。
不过?如今他与梁昭歌二人都没有受伤,只是在府上闭门思过?,这一点他已满足。
祝久辞高兴冲着窗外那群仆从招手:“来得正?巧,来帮忙!”
他将所有仆从安排去了祠堂,不仅把西苑的派了去,还从管家哪里把其他各院新?招的仆从全都推去了祠堂。
——抄经书。
“小公?爷罚他们做甚?”梁昭歌取来茶水,以为某人又犯小霸王脾性了。
“怎么是罚?”祝久辞浅抿一口?放在一旁,“新?来的仆从要学国公?府规矩,但府上那些?冗杂的条文着实为难他们,还不如去祠堂抄几页经书静下心来,不比那老掉牙的家规好?”
梁昭歌低头笑?起来:“小公?爷说的是。”
“甭管他们啦,昭歌你来看看这个。”祝久辞笑?眯眯将宣纸提起来,“我将你送的四块玉髓放到一处拼出这幅画来,你可?说说这画的来历?”
梁昭歌一愣:“小公?爷倒是鬼灵精怪。”
“所以——是哪位高人的画作呀?”祝久辞从宣纸后?面探出头。
梁昭歌笑?着将宣纸取到一旁,牵着祝久辞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那幅画旁边写了几笔。
祝久辞仔细一看,正?是那幅画的缩小版,只不过?运笔顺畅,浑然天成,愈发像一个字而不是画了。
“这是……字?”
“嗯。”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忽然想起什么,思路顿时被打通,突然激动抓住梁昭歌,“你等一下!”
他拖着高凳跑到书架前,一脚踩上去踮着脚尖翻找,梁昭歌匆忙赶过?来扶住他:“小公?爷当心。”
祝久辞胡乱应一声,仍探着身子埋在书架高处翻找。
“找到了!”祝久辞站在高凳上转身,等不及跳下去就把那布卷递给梁昭歌。
“昭歌你看这个,你可?认得!”他弯下身子道。
梁昭歌神思大恸,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公?爷……是从哪里寻到的?”
“金陵的仙山。”祝久辞回忆,“就是那次我困在山洞……”他没说下去,想起梁昭歌的手伤仍有点后?怕。
梁昭歌牵着他下来,二人走到茶案前坐下。梁昭歌极温柔地打开布卷,看了两页抬头道:“小公?爷可?知此?布卷为何物?”
祝久辞道:“听闻仙山是南疆族的朝圣地,应是族人传下来的?”
梁昭歌道:“嗯,南疆族的家书。”
祝久辞震惊:“竟然真的是南疆族的宝贝?”
梁昭歌笑?着把他按回椅子:“莫要胡思乱想,又不是金银细软,动什么歪脑筋?”
祝久辞摆个鬼脸坐回去:“既是朝圣地,那必然是宝贝啊!”
梁昭歌摇头:“并非祭奠的圣品,应是前来朝圣的族人落下的家书。”
他看了两页读起来:“翊三十二年夏末,小少主进山游玩,晚归。”
“三十三年七月,少主识文千字余……”
“八月十三,碎瓶,罚书三卷。”
“九月初九,藏竹林晚归。”
祝久辞听得入迷:“这位小少主倒是调皮。”
梁昭歌捧着布卷笑?道:“不及小公?爷。”
祝久辞又听他念了几句,忽然想到:“昭歌为何认得南疆族的字?”
梁昭歌放下布卷。
“小久,我来自南疆。”
作者有话要说:小久:原来是跨国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