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祝久辞怔愣在原地,一时难以置信,“竟不是北虢国人?”
梁昭歌点头。
“那你——”祝久辞慌忙咬住舌尖不让自己说下去。
为何流落至万里之外的京城,为何不回去……
梁昭歌笑着看他,久远的回忆纷至沓来。
儿时的记忆是绿意繁茂的参天大树和一望无际的森林原野。
小昭歌还是六岁的小奶娃的时候便能一人从南疆族老阁里面跑出来,光着脚丫跑过白石铺就的巨大院落,沿着青苔石阶跑出族人聚集的部落,一直沿着溪水跑进山涧,顺着蜿蜒的土路奔进满是绿意的森林。
泥土松软,铺着软叶,白嫩的小脚踩上去只觉踩在云上,偶尔踩到扎脚的石子,他便弯下身子小心将?石子埋到厚实的土下,以为这样就再不会踩到了。
虽说有几次被带刺的荆棘划破了脚掌,他仍愿意光着脚跑出来,小孩总是不怕疼的。
等一路踩够了软土,就一脚踏进清澈的溪水里,五彩石子映在脚下,偶尔还有透明的鱼儿不小心钻在脚底使劲晃着身子往外逃。
小昭歌觉得痒痒,抬脚放了可怜鱼儿,踢踏几下冰凉溪水,便一路踩着小溪往上跑,再不回旁边软地上去。
等走到半腰处,一方青苔巨石躺卧溪边,他便停了溯溪而上的旅程,小心迈步出来,坐到青石上抚琴。
他的宝贝古琴一直放在这里,纵使经年累月风吹雨晒,音色却不受影响,反而愈发透出绵薄的古韵和清澈。
角弦响起,百雀翩至,众鸟飞舞于苍翠古树之上,盘旋而舞,振翅之声震天响,一时震撼四野,百兽齐鸣。
南疆族人皆知道,他们族里出了一个唤得天音的孩童。
虽说此番圣灵场景让族人震撼不已,却没有一人萌生把孩子推上圣台的想法,朴实的族人一如平常对他,留给他最诚挚的童年。
族人的理解让他度过了最快乐的六年。可是他至今不明白,阿爹阿娘为何对他视而不见。
他抱着山涧鸢尾花去寻阿娘,阿娘说在忙,让他放在窗边。
后来鸢尾花枯萎了,也?没能等到该带走它的人。
他学着其他孩子给阿爹背千字文,可是还未背完阿爹便敷衍拍手,“背得真?不错,出去玩去吧。”
他开始学会一人抚琴,一人在山涧游荡,学会看爹娘的面色,在他们似乎开心的时候,跑过去悄悄放下一朵野花。
这般没有陪伴的童年过了六年,他记得那日初夏,他在山涧抚琴,满头大汗赶来的老仆吓跑了他身边的梅花鹿。
他记得那人说,“阿爹阿娘不要你了。”
“我带你走。”
他记得自己不肯,非要回去见爹娘。
老仆哭着跪下,额头磕在青石面上,献血染红了碧绿的青苔。
小昭歌奶声奶气问:“你为什么哭呀?”
“来不及了,快和我走啊!”老仆涕泪满面。
“阿爹不要我了么?”小昭歌咬着食指,低头盯着自己小脚看。
老仆面色大恸,突然一狠心站起来:“不要了,爹娘都不要你了,他们要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不信呀,得爹娘当面和我说。”小昭歌分外有主见,“若是爹娘亲口告诉我,我便远远离开,再也?不烦他们。”
老仆急得捶胸顿足,突然跪着挪上前两步,“你看看这个!”
老仆颤着手往他怀里放下一冰凉物什,小昭歌拿起来,眼泪吧嗒落下来。
“我们走吧。”
老仆哭着点头。
行至溪边,小昭歌道:“荀伯且等一下。”
他跑到溪边弯下身子,小软手伸到溪水里面,掌心摊开,四块碎玉莹莹闪光。冰凉的水带走了玉上暗红污浊的痕迹,很快清澈透亮,宛若无色。
“泥土洗干净了。”他小心捧到怀里,冰凉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仰头看着荀伯,“阿爹阿娘为何不要我了?”
阿娘告诉他,玉髓是南疆族人最重要的宝贝,每人出生时都有这样一块玉,他还小所以爹娘要替他保管,可如今,他们却连这最重要的物什也?不愿替他保管了。
到底还是孩子,他终是忍不住开始哭,眼泪大颗落下去,砸在碎玉上。
老仆掩面哭泣。
“我还能回来吗?”小昭歌哭够了,又小心翼翼问。
“你的阿爹阿娘让你永远别回来。”荀伯牵起他的小手,着急走起来。
他是那般急切,脸上坠着大颗汗珠,几乎是慌不择路。
小昭歌光着脚,被迫跟着那人抄近道走上坚硬的乱石野草的荆棘路,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喜爱的森林竟是这般危险与无情?。
老伯弯身要背他,小昭歌看着他佝偻的脊背摇摇头。
阿娘严肃地说过,要尊重老者。
他撕下自己的袖子包住脚掌,“走吧。”
他们沿着远离族宅的方向翻过了两座山头,他跟着荀伯踏出了大山,他们从低矮平房的村子前走过,躲在草垛驴车里面,偶尔跟着商队……
在一座水城,荀伯不见了,他被衣着华丽的人抱上高山一样的船舶,那些人把他关在地下暗仓里面,他抱着膝盖睁大眼睛,原来世界上有这般黑暗的地方。
水浪离他很近,就在脚下翻滚,似乎惊涛巨浪下一瞬间就能吞没他,他努力缩起身子不让自己去害怕,可是巨浪滔天震破耳膜,纵使每每虚惊一场,他依然担惊受怕。
后来他在华贵的马车中醒来,颠簸刚刚平静,世?界出奇的安静。他跳下马车,入目是高耸威严看不见顶檐的屋宇,华丽流彩,似是古本中说过的水晶宫。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脸上浮粉的女子看他。
他如实回答:“梁昭歌。”
“从今儿起,昭歌儿便……”
梁昭歌猛然回神,面前祝久辞低着头捏自己衣袖,仍是懊悔自己说错话的模样。
梁昭歌摸摸他脑袋。
祝久辞小心抬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公爷想问便问呀。”梁昭歌隐去了所有,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儿时不听话,被人牙子拐了去。”
祝久辞抓住他的手:“昭歌可想回家!”
梁昭歌垂眸,掩去记忆中阿爹阿娘冷漠的脸庞,掩去被赶出家门的决绝,他笑着道:“早记不清了。”
祝久辞蹙眉,轻轻拍他手背:“昭歌不怕,这里就是昭歌的家。”
梁昭歌拢住他,下颌抵在肩上,默默点头。感受到怀中人的沮丧,他道:
“小公爷还想听么,我瞧这家书写得有意思,不若再念几条。”
祝久辞亮起眸子:“甚好!”
梁昭歌见轻而易举就哄好了人,无奈摇头。
“翊三十四年春,初雨来得晚……”
奇门遁甲天书奇谭,绿野苍山白石山宅,祝久辞听得入迷:“世?上竟有这般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不过是诸山掩盖,讨得一片休养生息之地。”梁昭歌合上布卷放在一旁,在某人无穷无尽的问题折磨下,半日过去堪堪读了两页,此后倒是不怕没有消磨时辰的宝贝了。
“那南疆族最擅长什么?”祝久辞好奇,凡是这般聚集的部落似是都有些神圣的祭祀一般的法术。
梁昭歌一顿:“小公爷当真?想知道?”
祝久辞点头。
梁昭歌看着祝久辞眼波流转,身后白雪的浅光折射进屋宇,薄雾一般洒落,朦胧遮盖了他面容。他说得很慢:“自然是——魅术。”
祝久辞支起下巴疑惑:“魅术?那……”声音突然顿住,眼前一花,如坠云雾,心跳如擂。
面前梁昭歌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清薄衣裳,透纱一般拂在身上,几乎遮不住其下白皙肌肤。衣襟半敞,露出优雅锁骨。他从水中站起来,青玉簪子微微晃动,叮呤一声响。
墨发染了湿意,发尾嘀嗒落着水,薄纱却不沾染水汽,大颗水珠如珍珠一般滚落下去,浮华琉璃,如仙人衣衫。
蒸腾的热浪迷雾之间,黑发如墨勾勒出一抹挑拨的美卷,一颗水珠从锁骨滑下胸膛,一路从腿上流到纤细的脚踝,最后染在脚边,化开一滩水。
“喝茶吗?”
幻境消散,祝久辞顿时清醒过来,他仍坐在茶案前,西苑莹白的雪光顺着窗棂折进来,仆从在院落中忙着自己的活计,偶尔毛掸扫过枝杈,积雪啪嗒落下。
梁昭歌捧着茶杯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一双眸子却比平时灵动些。祝久辞红了脸,慌乱抢过茶盏抿几口,压下心中的躁动。
“小公爷?”
“唤、唤我作甚!”祝久辞心虚。
梁昭歌无奈,当真?不知道如何给面前这个蠢笨的人解释。他按住红着脸四处躲藏的祝久辞:“小公爷,这就是魅术。”
祝久辞顿住,半晌才红着脸道:“以后不许用了!”
梁昭歌委屈。
“小公爷怎么这般霸道?”
祝久辞红着脸咳一声:“总归,不许用了!”
“实在……”他又想起方才景象,心脏忍不住激动跳起来,“昭歌若是不晓得其威力,不若自己拿个铜镜对自己试试!”
梁昭歌哑口无言,也?亏他能想出来这鬼方法,哪有人对自己用魅术的。
“行,答应小公爷。”
祝久辞勉强定下心神,思绪也逐渐回到正轨,意识到什么盯着他问:“此前昭歌可偷偷使过魅术了?”
梁昭歌突然不说话了。
“昭歌!”祝久辞咬牙切齿。
梁昭歌旋身跑开,“我便去祠堂看看,有些经卷年久,得给新仆们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黑屋。
昭歌拍门:小久,我错了,放我出来叭!
小久:哼,说偷偷用了几次!
昭歌:就一两次……吧!
小久怒吼:不说清楚就别想出来!
昭歌呜呜呜:大概就红坊初礼、喝药、屋顶……
砰!
“别出来了!”
昭歌:QAQ不是你让我实话实说么!!